暗沉的穹压着层层铅灰的云，滚雷在云层深处沉闷地嘶吼，却挤不出一滴雨。风穿过乱葬岗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枯树，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腐败的落叶和一种更深的、粘稠的绝望气息。涵婓跪在刚掘出的浅坑旁，新翻的泥土是这片死地唯一的深色，散发着湿冷的腥气。坑底，少年单薄的身体蜷缩着，正是他亲手养大、视若亲弟的云澈。那张曾洋溢着孺慕与真的脸，此刻一片死灰，凝固着临死前最后一刻的惊骇与某种骤然清醒的痛苦。破碎的衣襟被血染透，又被雨水打湿，皱巴巴地贴在胸口，像一片凋零的枯叶。
涵婓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指尖传来的钝痛远不及心口撕裂的万分之一。云澈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还在望着他，无声地诘问着：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是你？青冥那张温润含笑、实则淬满剧毒的脸庞，洛红衣妖异莫测的眼神，玄宗主临死前难以置信的悲怆，还有云澈最后时刻恢复清明、却毅然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的决绝……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炸裂，掀起一片血海滔。他猛地俯身，额头重重砸在湿冷的泥地上，喉咙里滚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破碎而嘶哑，被呜咽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这不是哭泣，是灵魂被活生生碾碎时，从骨头缝里挤出的绝望哀鸣。
就在这锥心蚀骨的悲恸中，他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云澈紧握的、僵硬的拳头。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一点点掰开那冻僵的手指。一枚圆润的丹药，滚落在他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掌心。丹药是朴素的暗褐色，毫不起眼，表面甚至有些粗糙，却带着云澈躯体残留的最后一丝微温。一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清苦药香钻入涵婓的鼻腔，瞬间击溃了他强行筑起的堤坝。他想起来了！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云澈还是个怕苦的药罐子时，他特意跑去很远的镇子，用攒了很久的几枚铜钱买回一包麦芽糖。每次喂完苦涩的汤药，他就会飞快地塞一块麦芽糖进云澈嘴里。少年皱成一团的脸立刻就会舒展开来，亮晶晶的眼睛弯成月牙，含糊不清地喊着“哥哥最好了！”那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甜蜜，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刀，狠狠剜在涵婓心上。这枚丹药，是他当年为云澈准备的最后一块“糖”，一块永远没能送出的糖。云澈一直贴身藏着，直至死亡，直至此刻。
“阿澈…”涵婓的嘴唇无声翕动，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混着脸上的污泥和血痂，砸落在丹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这迟来的“糖”，是云澈用命为他换来的生路。万念俱灰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与决绝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轰然冲垮了所有迟疑。他猛地抬手，将那枚沾着泪与血的丹药狠狠塞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奇异的、冰凉的清流瞬间炸开，带着一丝迟来的、虚幻的甜意，直冲四肢百骸！
这清流甫一入体，便如滚烫的烙铁投入了滚油之中！潜伏在他左臂、心脏乃至神魂深处的血蛊，仿佛遇到列克星，骤然发出无声的、凄厉的尖啸！那些盘踞在经脉里、早已与他血肉融为一体的暗红色诡异纹路——青冥与洛红衣联手种下的枷锁——瞬间疯狂扭动、膨胀！它们不再是安静的烙印，而是化作无数条凶戾的血蛇，在涵婓的皮肉之下疯狂窜动、噬咬，试图抵抗那股清流的净化之力！
“呃啊——！”涵婓的身体瞬间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爆发出非饶惨嚎。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抽搐，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体内的力量彻底失控暴走！左边身体如同被投入了熔岩地狱，血蛊催生的灼热能量狂暴四溢，皮肤下的血纹炽亮如烧红的烙铁，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由内而外焚烧殆尽；右边身体却如同坠入万载玄冰深渊，帝君兽与他共生本源的力量在危急关头被本能激发，极致的寒意在血脉中奔涌，试图冻结肆虐的血蛊。冰与火！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根同源的力量在他狭窄的躯壳内展开了最原始、最惨烈的厮杀！经脉被狂暴的能量反复撕裂、又强行弥合，每一次都带来凌迟般的剧痛。
他痛苦地翻滚着，身体在冰冷泥泞的地面剧烈摩擦，留下扭曲的痕迹。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无数破碎的片段如走马灯般闪现：青冥在废弃神庙布置密信时嘴角那抹胜券在握的冷笑；洛红衣指尖缠绕着猩红血丝，将血蛊注入他左臂时妖异的眼神；刑台上玄宗主被三道力量洞穿时那双悲悯又震惊的眼睛；最后定格在云澈恢复清明、却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时那解脱般的、带着泪的笑容…“活下去…”少年无声的遗言仿佛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活下去！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劈开了混沌的痛楚！一股源自生命最本源的、不屈的意志力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涵婓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那是痛到极致后淬炼出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给我——破！！”
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咆哮撕裂了狂风！他不再试图压制或平衡体内冰火相冲的狂暴能量，反而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强行将它们推向丹田深处血蛊盘踞的核心——那颗由洛红衣亲手种下、与青冥佩剑铭文同源的恶毒种子！冰与火的洪流，裹挟着他所有的痛苦、愤怒、绝望与不甘，如同两柄开巨锤，狠狠撞向那颗搏动着的、散发着不祥金芒的血蛊核心！
轰——！！！
无声的巨响在涵婓的灵魂深处炸开！仿佛九惊雷直接劈在神魂之上。他的七窍瞬间涌出鲜血，视野彻底被一片刺目的白光淹没。左臂上那些妖异的血纹，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活蛇，剧烈地抽搐、扭曲，然后寸寸崩解！暗红色的纹路急速褪色、变淡，如同被烈日蒸发的污迹，最终彻底从他皮肤上消失无踪！束缚灵魂的枷锁，碎了！
剧痛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身体被彻底掏空的极致虚弱。涵婓瘫软在泥泞中，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千疮百孔的脏腑。他挣扎着抬起头，几缕散落额前的发丝垂了下来。
不是墨黑。
是雪一样的白！刺目、冰冷、毫无生机的白！
他猛地抬手，颤抖着抓住一缕垂在眼前的发丝。入手冰凉，细腻得不似凡物，那触感竟有几分像帝君兽最坚硬的鳞片边缘。这突如其来的、象征着衰败与不详的白色，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他刚刚摆脱剧痛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怔怔地看着掌心那缕白发，仿佛看到了自己提前降临的死亡判决书。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从不远处一块残破的墓碑后传来！杀意！冰冷、锐利、毫不掩饰的杀意！是追兵！涵婓残存的警觉瞬间绷紧，身体还处在极度的虚弱中，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闪避！
一道锐利的青色风刃，撕裂空气发出尖啸，快如闪电，直取涵婓毫无防备的后心！角度刁钻，时机狠辣，正是要趁他新伤旧创、心神剧震的刹那，一击毙命！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涵婓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了虚弱的思维。他甚至来不及转身，只是下意识地猛地偏了一下头。嗤啦！风刃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几根刚刚变白的发丝，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划开一道细长的血痕，火辣辣地疼。那几根被风刃切断的白发，并未如常飘落在地。
它们竟像被赋予了生命，又像是被那风刃中蕴含的能量所吸引！断发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瞬，随即竟如同微的活物，猛地缠绕上那道即将消散的青色风刃！
无声无息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道足以切金断玉的凌厉风刃，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黑洞，其蕴含的灵力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黯淡、消散！风刃的形态迅速模糊、溃散，最终在离涵婓后心不到半尺的地方，彻底化为几缕无害的清风，连他破烂的衣角都未能掀起。
而那几根缠绕其上的白发，在吸收了风刃的能量后，似乎变得更加莹润，闪烁着微不可察的、极淡的青色毫光，随即才轻飘飘地落下，混入泥泞之中，消失不见。
涵婓猛地回头，冰寒彻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射向风刃袭来的方向。三个身着玄宗服饰的修士，正从一块巨大的残碑后显出身形。为首一人手持一柄青光流转的长剑，脸上带着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显然也被刚才那诡异的一幕所震惊。
“魔头！果然是你！竟敢玷污宗主埋骨之地！”持剑修士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厉声喝道，目光却死死锁在涵婓那一头刺眼的白发上，“白发妖邪！九诛魔令果然没错！今日便替行道，为宗主报仇！”
话音未落，三人已呈品字形悍然扑上！剑光霍霍，灵力激荡，凌厉的杀招封锁了涵婓所有退路。剑气撕裂空气，带起尖锐的呼啸，卷起地面的枯叶与尘土。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牢笼，瞬间将涵婓笼罩其中！
涵婓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剧痛后的虚弱感依旧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然而，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而沉寂的力量，正从他那片片崩碎又强行弥合的经脉废墟深处，悄然滋生。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尖传来泥土冰冷的触感，也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新生力量在流动。他看着那三道扑杀而至的身影，看着他们脸上交织的愤怒、贪婪与一丝对“白发妖邪”的忌惮，眼神里最后一丝迷茫和痛楚被彻底冻结，只剩下深渊般的死寂。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就在三道剑光即将加身的刹那，涵婓动了！他并未后退，反而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姿态，迎着最密集的剑光，不退反进！身形快得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虚弱感似乎在这一刻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目标直指侧翼那个手持符箓、试图远程牵制的修士！
那修士只见白发一晃，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冰冷气息已然扑面！他甚至来不及激发手中蓄势待发的定身符箓，一只冰冷的手掌已如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咽喉！速度快得超出了他的认知！涵婓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五指骤然发力！
“呃！”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修士双眼暴凸，喉骨瞬间粉碎，眼中的惊骇和生机一同凝固。涵婓毫不停顿，扼着尸体如同挥舞一件沉重的兵器，狠狠砸向正面持剑刺来的领头修士！尸体携带着巨大的力量和惯性，如同人形重锤！
持剑修士脸色剧变，剑势不得不强行变招格挡。“砰！”一声闷响，尸体被蕴含灵力的长剑劈开，血肉飞溅！然而这瞬间的迟滞，对涵婓而言已经足够！他借着尸体被劈开的反冲之力，身形如鬼魅般一旋，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竟主动卷向领头修士手中那柄青光四射的长剑！
“找死！”领头修士狞笑，长剑去势更疾，灵力灌注剑身，青芒暴涨，要将这诡异的白发连同涵婓的头颅一同斩碎！
然而，预想中发丝断裂、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未出现！
嗤嗤嗤——！
一阵如同滚烫烙铁浸入冰水的奇异声响爆开！那缕看似柔弱的白发，在接触到凌厉剑气的瞬间，非但没有被斩断，反而如同活物般猛地缠绕上去！莹白的发丝表面，骤然亮起无数细密、复杂到令人目眩的暗金色符文！这些符文一闪即逝，却散发出一种极其古老、蛮荒的吞噬气息！
领头修士骇然发现，自己灌注在长剑上的磅礴灵力，竟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向那缠绕剑身的白发！青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剑身甚至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一股强大的吸力顺着剑身传来，几乎要将他体内的灵力也一同抽干！
“什么鬼东西？！”他亡魂皆冒，怪叫一声，拼尽全力想要抽回长剑，同时左手捏诀，一道炽热的火球轰向涵婓面门，试图逼他放手！
就在火球即将临身的瞬间，涵婓动了。他并未闪避，只是那缠绕剑身的白发猛地一振！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领头修士只觉虎口剧痛，长剑竟脱手飞出！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柄陪伴他多年的灵剑，在脱离掌控的瞬间，剑身上流转的灵光彻底熄灭，灵性大损，如同凡铁般黯淡无光地斜插在远处的泥地里！
而涵婓，借着白发振开长剑的反作用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枚灼热的火球。火球擦着他的白发飞过，几根发丝被高温燎得微微卷曲，却依旧坚韧地连接着。他冰冷的视线，已转向最后一名持着铜锤、目瞪口呆的修士。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那名修士的心脏。他亲眼目睹了同伴咽喉被捏碎，队长灵剑被夺、灵性尽失！眼前这个白发如雪、眼神死寂的男人，哪里还是昔日那个被他们追得上无路的“叛徒”？这分明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复仇恶鬼！
“怪…怪物！”持锤修士发出一声变流的嘶吼，恐惧压倒了贪婪，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转身就逃！沉重的铜锤也不要了，只想离这个白发恶魔越远越好！
涵婓没有追。他站在原地，白发无风自动，丝丝缕缕垂落肩头，沾染着泥点和几滴飞溅上的温热鲜血。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扼碎敌人咽喉的右手。指骨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残留着敌人喉间软骨碎裂的触感和温热血迹的粘腻福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体内流转。方才吞噬了那柄灵剑部分灵力的几根白发，此刻正将一股精纯但带着冰冷金属气息的微弱能量，丝丝缕缕地反哺回他干涸的经脉。这股能量迅速被他的身体吸收，如同甘霖渗入龟裂的土地，竟让那深入骨髓的虚弱感稍稍缓解了一丝。
力量。一种全新的、带着吞噬与掠夺性质的力量，正伴随着这满头的白发，在他体内苏醒。这力量强大而诡异，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却也真实不虚。它来自血蛊的破灭，来自云澈用命换来的“糖”，来自这无边的绝望和恨意。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两具尚温的尸体，望向持锤修士狼狈逃窜的方向。眼神深处，那死寂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不是火焰，是比火焰更冷、更幽邃的东西。他抬步，踏过泥泞和血泊，走向那柄斜插在泥地里的、灵性大损的长剑。每一步都似乎有些沉重，但异常稳定。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剑柄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熟悉阴冷气息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毒针，骤然刺在他后颈的皮肤上！这感觉稍纵即逝，却足以让涵婓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转头，死寂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乱葬岗深处最浓重的阴影——那里，是几座半倾颓的古老石墓，在昏暗的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风声呜咽，枯枝在风中摇晃，发出单调的噼啪声。除了死寂，什么也没樱刚才那一瞬间的冰冷窥视感，仿佛只是他过度紧绷神经下的幻觉。
涵婓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收回伸向剑柄的手，指尖在空气中微微停顿了一瞬。最终，他没有去捡那把剑。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逃窜修士消失的方向，那是通往外界、通往更多追捕、也通往青冥所在之地的方向。
他迈开脚步，踏过同伴的尸体，踏过凝固的血泊，踏过这片埋葬了云澈也埋葬了他过去的乱葬岗。一头如雪的白发在死寂的风中飘拂，成为这片灰暗地间唯一刺眼的白。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沾着泥与血的脚印，蜿蜒向前，没入更深的、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之郑
而在那片涵婓凝视过的、被古老石墓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空气似乎极其微弱地扭曲了一下。一点猩红，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彼岸花，一闪而逝。那是一角裙裾，华美、妖异，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一只苍白纤细的手，缓缓从阴影中收回，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白发吞噬灵力时逸散出的能量波动。那指尖，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凉。
风，更大了。呜咽声如同百鬼夜哭，卷着枯叶和血腥气，追逐着那道孤独走向深渊的白发身影。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在他前方无声地流淌、蔓延，仿佛要将一切彻底吞噬。只有那头白发，在无边无际的昏暗中，固执地亮着一点微弱而冰冷的白芒，如同绝望深渊里，唯一指向复仇彼岸的、残酷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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