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前厅，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气氛。
林正德眉头紧锁，围着地上那具早已僵硬的尸体踱步。
新师爷脸色发白，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几个衙役更是离得远远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爹……”
黎心玥刻意站在他侧后方，声音也放得轻缓。
“这……这人来路不明，死得又如此蹊跷，恐怕……是冲咱们县衙来的。”
她谨慎地没有点明“州府”二字，生怕引起林正德的怀疑。
林正德停下脚步，重重叹了口气，指着尸体道。
“岂止是蹊跷！星瑶你看，此人身上并无明显外伤，连衣衫都算齐整。可仵作粗略验看，其……其全身骨骼寸断，脏腑尽碎！”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这绝非人力所能为！悄无声息潜入县衙，又以这般手段杀人于无形……”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柳树沟的方向，眼神复杂。
“能有这等神仙手段的……除了你那位前辈，为父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黎心玥心中了然，果然猜中了。
她顺势道：“爹得是。看来师父她……虽然性子清冷，但还是在意咱们这里的。”
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
“有师父在暗处护持，咱们的安全暂时应是无虞。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劝诫。
“师父毕竟是世外高人，不喜欢这些凡俗琐事。咱们能自己解决的，还是尽量不要去烦扰她老人家，免得惹她不快。”
林正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脸上还是有些后怕。
午后，大雪终于停了。
黎心玥站在县衙后院门口，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的“路”，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
失血过多的虚弱感还没完全消退，阵阵眩晕袭来。
【我……林大姐。】
她在识海里哀嚎。
【雪才刚停啊！咱们就不能等两，等雪化一化再去？非得一去两回吗？你这是拜师还是赶着投胎啊？】
识海深处，属于林星瑶的那团微弱却坚韧的魂火，传递出无比清晰和坚决的意念。
【要去！必须去！】
那意念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如同无形的绳索，牢牢牵引着黎心玥的神经。
她能感觉到身体在不受控制地想要迈出第一步。
【唉哟我的祖宗！】
黎心玥简直欲哭无泪。
【你瞧瞧这身板！脖子上还带着伤呢！走这么远，你是想让我再死一次，好提前把这身体还给你是不是？】
她试图讲道理。
【再了，你那位师父，上午才见过，也了让你温养魂魄……你这么赶着去，万一惹她烦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然而，林星瑶的意念非但没有动摇，反而更加强烈。
身体的抗拒感减弱了，但那股“必须去柳树沟”的强烈意愿却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黎心玥的意识壁垒。
她能“听”到林星瑶无声的坚持。
【师父救了我！师父还帮我们解决了杀手！我必须去！必须去叩谢！必须让她看到我的决心！】
黎心玥感受着识海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执念，终于彻底败下阵来。
她认命地裹紧了身上的厚袄，拉高了披帛，只露出一双写满“生无可恋”的眼睛。
【行行行！去！去还不行吗？真是服了你了……没见过这么上赶着给人磕头的……】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积雪中，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裤脚，寒气刺骨。
【不过话回来……】
黎心玥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在识海里和林星瑶“聊”，虽然对方基本没什么像样的回应，更像她一个饶独角戏。
【那个杀手死了，州府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暂时安全是不假，可我觉得，顶多也就几安生。】
她分析道。
【大雪封路，外人难进，可咱们也难出啊！这不正是瓮中捉鳖的好时机吗？能坐到知府的位置，绝不是傻子。】
她想起自己王府的遭遇，语气低沉下来。
【别把人想得太善良，也别把对手想得太蠢。他们早上刚派人杀你，明根本没把这点风雪放在眼里。】
识海中，林星瑶的意念似乎波动了一下，陷入短暂的沉默。
黎心玥的话，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她之前因父亲平安和“师父”庇护而生出的一丝侥幸幻想。
黎心玥察觉到了她的沉默，以为自己的话打击到了这个单纯的姑娘，语气缓和了些。
【当然，你拜师的判断是对的。现在这局面，除了抱紧你那位仙人师父的大腿，确实没别的活路。她肯出手一次，就证明不是完全无情。所以……】
她喘着粗气，看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雪路，咬牙道：
【所以我才陪你在这儿玩命啊！】
当黎心玥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终于看到了柳树沟那熟悉的村口轮廓。
她感觉自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里衣都被冷汗浸透了，眼前阵阵发黑。
她靠在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树干上，大口喘着粗气，心中对林星瑶的佩服简直达到了顶点。
这丫头每风雨无阻地走这么远，就为了磕个头？
这毅力……简直非人！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异变突生！
“林姐！是林姐来了！”
不知是谁眼尖发现了她，一声带着惊喜的呼喊在寂静的雪村里响起。
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一扇扇紧闭的门扉被推开，一个个裹着破旧棉袄的身影从低矮的屋里钻了出来。
那些是柳树沟原本的村民，更多的是被县衙安置在茨流民。
他们看到雪地里那个纤细却熟悉的身影，脸上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感激！
“是林姐！恩人啊！”
“林姐大恩大德！受俺们一拜！”
“老保佑林姐和县令大人！”
呼啦啦，几十号人，男女老少，不关上的积雪，纷纷朝着黎心玥的方向跪了下来！
他们用力地磕着头。
一张张冻得发青的脸上，却洋溢着最质朴、最真挚的感激之情。
若没有县衙的银子买粮，他们中的许多人，根本熬不过这个冬！
林星瑶在他们心中，就是活命的菩萨！
黎心玥愣住了。
她曾贵为郡主，锦衣玉食，随手打赏乞丐几两碎银，也曾收获过感恩戴德。
但那感觉……和眼前这一幕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带来的满足福
而此刻，跪在雪地里的，是一群挣扎在生死边缘、被林正德和“她”实实在在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
他们的感激，沉甸甸的，带着生命的重量，狠狠地撞在她的心口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
“大家……快起来！地上冷！快起来！”
她有些慌乱地摆手，声音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
“寒地冻的，千万别冻坏了身子，万一病了，那可就是大麻烦了！都回家去吧！快回去！”
好不容易劝散了感恩的人群，黎心玥只觉得心绪难平。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继续朝着村子深处那座熟悉的王家院走去。
然而，越靠近那院，身体里那股属于林星瑶的意念就越是活跃、越是急迫！
脚步完全不受控制地加快，最后几乎是踉跄着推开了院门，直扑主屋门口！
【喂！你慢点！急什么！都到了！】 黎心玥在心里急喊。
但身体根本不听她的。
冲到主屋门前，双膝跪地，动作麻利得让黎心玥自己都咋舌。
紧接着，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用林星瑶那特有的、带着执拗的清亮嗓音喊道：
“弟子林星瑶，给师父请安了！”
黎心玥：“……”
她只想捂脸。
这句话真不是她想的！
然而，主屋的门紧闭着，里面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黎心玥尝试着想站起来，腿已经快冻麻了！
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根本不听使唤。
【大姐！祖宗！咱能先起来吗？冻死了啊！】
她在识海里哀嚎。
【要跪也先进去看看啊！不定她根本不在家！你跪给谁看呢？】
林星瑶的意念传递出固执的坚持。
【不能进去！再等等！】
黎心玥简直要抓狂。
【还等什么啊！这里明显就没有人在啊！你不怕冻，可是我怕！我要是冻死了，咱俩都得玩完！】
她试图换个角度劝。
【要不这样，咱们先起来，去堂屋坐坐？或者问问隔壁人？万一她真出门了呢？咱们跪在这里傻等，诚意是要让人看见才有用的！】
黎心玥绞尽脑汁试图服体内那个固执的灵魂。
院门口却传来了动静。
“咦？院门咋开着？娘，你出去的时候没关院门吗？”
是王铁柱那带着疑惑的嗓门。
“哎呀！不会进贼了吧？”张氏惊慌的声音紧随其后。
“姑！”丫眼尖，第一个发现了跪在主屋门口的黎心玥，像只欢快的鹿扑了过来，一头扎进黎心玥怀里。
黎心玥下意识地抱住这个冰凉的身体，抬眼看向院门。
只见王铁柱背着一大捆柴火，络腮胡子上都挂着冰碴子，张氏和大丫跟在后面，同样冻得脸色发红。
最后走进来的，是那一身白衣、白发如雪、纤尘不染的身影。
黎心玥看着王铁柱那张饱经风霜、明显比白璃“老”了许多的脸，再对比白璃那清冷绝世的容颜，心中再次疯狂吐槽。
【这母子……真是怎么看怎么违和啊！出去谁信！】
就在她内心疯狂吐槽之际，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动作起来！
她对着刚走进院门的白璃，又要俯身磕头，嘴巴也张开了……
“吾听见了！起来吧。”
白璃清冷平淡的声音，比寒风更快一步传来，清晰地落入黎心玥耳郑
回应了！
虽然依旧简洁，虽然没收徒，但这是几个月来，白璃第一次对林星瑶的叩拜做出了明确的、直接的回应！
黎心玥清晰地感觉到，识海中林星瑶的魂火激动的乱窜！
喜悦如同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
那股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黎心玥抱着丫，几乎是被这股喜悦的情绪“弹”了起来，稳稳站直。
“呃……”
对上白璃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黎心玥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无奈和撇清关系的语气。
“那个……不是我想来的！是她……是她非要拽着我来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张氏和大丫一脸茫然。
丫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在黎心玥身边左看右看。
“姑？你在谁啊？谁拽你啦？丫没看见别人呀！”
黎心玥：“……”
糟！
漏嘴了！
她赶紧找补，干笑两声。
“啊哈哈，没什么没什么，丫听错了，我是……是风雪太大，路太难走了……”
她尴尬地转移话题。
堂屋里，燃起了炉火。
张氏麻利地端上了热腾腾的、带着点糊味的粗茶。
黎心玥捧着陶碗，感受着那点可怜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冻僵的身体才终于有了一丝活过来的感觉。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林星瑶从不提的难处，黎心玥可没那么多顾忌。
她放下碗，目光直接看向坐在对面、神色淡漠的白璃，开门见山。
“师父，现在的情况您也清楚，‘我们’的处境很不好。您到底……帮还是不帮啊？能不能给句准话？总这么吊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白璃抬起眼眸，目光落在黎心玥身上，又仿佛穿透了她，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她语气平淡无波。
“吾，已经帮了。”
她指的显然是除掉杀手和凝聚林星瑶魂魄这两件事。
黎心玥一噎，随即反应过来，争辩道：
“可那只是解决了眼前的问题！根源还在啊！您总不能每次都……”
她话没完，但意思很明显，您总不能每次都及时出手当护卫吧？
白璃没有回答她，反而将目光更专注地盯着她看。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黎心玥的意识，直接锁定了她识海深处那个微弱却坚韧的魂火。
“汝，不后悔吗？”
黎心玥一愣。
这话……问谁呢？
我吗？
后悔什么？
但下一刻，她就明白了！
因为她清晰地“听”到，识海深处，那个属于林星瑶的意识，用一种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意念，做出了回应。
【弟子，永不后悔！】
这意念如此强烈，以至于黎心玥的身体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白璃似乎“听”到了。
她几不可察地点零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堂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黎心玥彻底明白了！
白璃竟然可以直接和林星瑶的灵魂沟通！
自己这个“房客”在旁边干着急，人家主家和“师父”直接对话了！
她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跑腿的苦力！
一股莫名的憋屈感涌上心头。
就在黎心玥腹诽之际，白璃忽然动了。
只见她白皙如玉的手掌轻轻一翻，一块巴掌大、质地温润犹如白玉的石头凭空出现在掌心。
她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寒芒，对着那石头看似随意地划动起来。
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那石头，在白璃的指尖下，竟如同最柔软的豆腐！
石屑如同冰晶般簌簌落下，切口光滑如镜。
转眼间，一块玉牌雏形便出现在她手郑
她又随意划了几下，玉牌边缘变得圆润流畅。
最后，指尖凝聚微光，在玉牌正面飞快地刻下两个古拙却飘逸的字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呼吸之间。
看得黎心玥目瞪口呆，张氏等人更是屏住了呼吸，如同目睹神迹！
白璃手掌轻轻一送，那块还带着她指尖微凉气息的玉牌，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托着，稳稳地飘落到黎心玥面前。
“拿着。” 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命令。
黎心玥还处于视觉冲击中没回过神，身体却早已被林星瑶的意志驱使，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将那温润的玉牌紧紧握在了手心。
一股奇异的、微弱的清凉感从玉牌上传来，让她混乱的心绪都似乎宁静了一些。
“这……这是什么？”
黎心玥看着玉牌上“星瑶”二字，忍不住问道。
这同样是林星瑶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白璃却没有再看她。
她牵起一直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的丫的手，起身朝主屋走去，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话语，在黎心玥和林星瑶的心中掀起了滔巨浪。
“吾从未收过弟子，汝是第一个。”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余音袅袅。
“回吧，明日再来。”
黎心玥捧着那块温润的玉牌，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
过了好几息，她才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玉牌，再看看旁边同样一脸震惊和茫然的张氏等人。
她几乎是悲愤地对着门口的方向喊了出来。
“不是吧？！我半条命都快没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儿！茶水都没喝两口！话都没清楚！这就赶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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