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工程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外面整个世界。办公室窗户拉着厚重的窗帘，只开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将韩工程那张方正的、此刻却布满阴霾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陆子谦，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把门锁上。”韩工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陆子谦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不动声色，依言反手将门锁“咔哒”一声扣上。他知道，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寻常的意味。
韩工程缓缓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幽冷的鬼火，死死盯住陆子谦。他没有请陆子谦坐下，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用目光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办公室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地敲击在陆子谦的心上。
“陆子谦，”终于，韩工程开口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局里派你来，是让你帮厂里找出路，不是让你来搅混水、揪辫子的！”
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带来更强的压迫感：“年轻人，想出风头，想往上爬，可以理解。但有些水，太深，你蹚不起！别被缺枪使了，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赤裸裸的威胁！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和警告。
陆子谦迎着对方的目光，没有退缩。他知道，此刻示弱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底气和智慧，才能在这场不对称的对话中争取到一丝生机。
“韩厂长，”陆子谦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解，“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来厂里，是按照局里和厂领导的安排，做调研，找问题，提建议。昨在会上的那些数据，也都是基于事实。难道发现问题，指出问题，就是搅混水吗？那局里派我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巧妙地将矛盾引向了“局里安排”这个大义名分上，暗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有授权的。
韩工程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陆子谦如此镇定，还敢反问。他冷笑一声，绕过办公桌，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正是陆子谦昨在会上展示的那些手绘图表和数据摘要的复印件。
“事实？”韩工程用指关节用力敲打着那份复印件，发出“咚咚”的声响，“你这些所谓的‘事实’，有多少是道听途？有多少是断章取义？工厂管理是科学！不是靠你这种聪明就能妄加评论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些不负责任的言论，会动摇军心，会影响稳定！”
他开始扣帽子，试图从政治和影响上否定陆子谦的工作。
“韩厂长，数据来源我已经明过，部分来自报表，部分来自实地观察和老工人估算。如果您认为哪些数据不准确，我们可以逐一核对。”陆子谦不卑不亢，“至于动摇军心……我认为，掩盖问题、放任亏损，让几千工人看不到希望，才是真正动摇军心。找出问题，解决问题，让大家看到厂子还有救，这才是稳定人心的正道。”
他的回答有理有据，再次将韩工程的指责化解于无形。
韩工程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神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发现自己惯用的威吓和扣帽子手段，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似乎效果不佳。
他猛地将那份复印件摔在桌上，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陆子谦脸上，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阴狠而直白：
“陆子谦！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警告你，二纺厂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有些人，你惹不起！有些账，不是你该查的！识相的，拿着你这几‘调询的结论，写份不痛不痒的报告交上去，然后给我滚蛋！否则……”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别忘了，你还有个兄弟在家养伤吧？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图穷匕见！直接拿王猛的安全来威胁！
陆子谦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身边的人因他而受到牵连！
但他知道，此刻发作正中对方下怀。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更加平静，甚至带着点怜悯的笑容：
“韩厂长，您这话的……我怎么听着像是在威胁国家干部，阻挠正常工作啊？这性质可就变了。我兄弟王猛是见义勇为受了伤，街道和派出所都备案表彰的，他的安全，组织上自然会关心。不劳您费心。”
他再次抬出“国家干部”和“组织”的身份，将个人威胁提升到了对抗组织的层面，同时点明王猛是“见义勇为”，受到官方关注，让对方投鼠忌器。
韩工程被噎得一时不出话，脸色涨得通红。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招数，在这个油盐不进的年轻人面前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对方看似年轻，但思维缜密，言辞犀利，软硬不吃，背后似乎还站着看不清的势力。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其烦躁和不安。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不大，却打破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韩工程眉头紧锁，极其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谁？！”
“老韩，是我，钱卫国。”门外传来钱副厂长那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钱副厂长？他怎么来了？
韩工程脸色微变，狠狠瞪了陆子谦一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钱副厂长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看了看屋内的两人，尤其是注意到韩工程那尚未完全平复的怒容和陆子谦平静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老韩，跟陆同志谈工作呢？没打扰你们吧？”钱副厂长笑着走进来，仿佛没察觉到异常气氛。
“没有，钱厂长，就是交流一下看法。”韩工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哦？交流得怎么样？”钱副厂长目光转向陆子谦，“陆同志，有什么新发现或者困难吗？可以跟我。”
陆子谦心中明镜似的，钱副厂长的出现绝非偶然，很可能是一直在关注着这里的动静，适时出现来“解围”或者……维持平衡。
他立刻顺势道：“钱厂长，我正在向韩厂长汇报初步想法。我觉得，要解决二纺厂的问题，可能还需要更全面地了解一些情况，比如历年采购数据对比、设备报废的详细鉴定记录、以及部分产品的特殊销售渠道等。只有信息充分，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他看似在汇报工作，实则句句都点在了那三本账本涉及的关键环节上，既是给钱副厂长听，也是再次敲打韩工程。
韩工程的脸色瞬间又阴沉了几分。
钱副厂长若有所思地点零头：“嗯，思路是对的。了解情况要全面。老韩，这方面你们生产科和技术科要配合好陆同志的工作。毕竟，局里对我们厂是寄予厚望的。”
他这话看似支持陆子谦，实则也将皮球踢回给了韩工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压。
“我知道了，钱厂长。”韩工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就好。”钱副厂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对陆子谦和蔼地，“陆啊，有什么需要协调的，也可以直接找我。不要有顾虑。”
“谢谢钱厂长支持。”陆子谦恭敬地回答。
这场暗流汹涌的谈话，因为钱副厂长的突然介入，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但陆子谦知道，他与韩工程之间的矛盾已经彻底公开化和白热化。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离开韩工程的办公室，走在空旷的走廊上，陆子谦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藏在暗处的那三本账本，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他必须尽快想好，该如何利用这张王牌，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为自己和他在意的人，争取到最大的生机和主动权。
就在他走出办公楼，准备离开厂区时，那个沉默的李干事又一次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飞快地塞给他一张新的纸条，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
陆子谦走到无人处，展开纸条。上面依旧是打印的宋体字，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账本已备份。他们开始清查内部。心采购科仓库，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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