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国，青州最北的苍山县，地处边陲，群山万壑。
这里山势陡峭，土地贫瘠，自古便是苦寒之地。王家村，就像是被神仙遗弃的几片碎瓦，勉强镶嵌在鹰嘴崖下的山坳里，几十户人家散落在陡坡上，依靠着在石头缝里刨食和向大山索取微薄的馈赠，艰难地延续着香火。
时近冬至，山风已带了凛冽的寒意，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山梁，卷起地上仅存的枯草和落叶，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空是那种沉郁的灰蓝色，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王家院子坐落在村子最高最偏僻的角落，几乎紧挨着黑黢黢的山林。三间低矮的黄泥茅草屋，墙皮被风雨剥蚀得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掺杂的草梗。院墙是用山石胡乱垒起来的，塌了好几个豁口，与其是围墙，不如是个标记。院子里，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竿上，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草药，在萧瑟的冬日里，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枯黄、暗褐与灰绿，散发出清苦而微辛的混合气息。这是院里唯一不与赤贫直接相关的物事，也是唯一带着点“知识”意味的象征。
五岁的王书一，缩在一身浆洗发白、打了好几个颜色各异补丁的粗布夹袄里，脸被凛冽的山风吹得通红发紫。他赤着脚站在院中冰凉的泥地上，右脚的大拇指从破洞里钻了出来，冻得有些蜷缩，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冰冷坚硬的泥土。他的手紧紧攥着一根一头烧焦聊树枝，像是握着什么了不起的宝贝，眼睛瞪得溜圆，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被自己抹得平平整整的一块地面。
旁边，蹲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却宛如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姑娘。苏婉晴穿着一身虽不华丽却干净整洁的细棉布裙，外面罩了件半新的藕荷色比甲，领口和袖口缀着一圈柔软的兔毛，乌黑柔软的头发梳成两个整整齐齐的丫髻，用红色的头绳仔细扎着，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如玉，唇红齿白。她是山下镇上苏郎中的独女，因着王书一的父亲王大山早年采药时，冒险从狼口下救过苏郎中性命的情分，两家结了娃娃亲。苏郎中来这大山里采药时，时常会带上这个宝贝女儿。
此刻，婉晴正用她那冻得有些发红、却依旧纤细的食指，点着泥地上一笔一划写出的字，用清脆得如同山涧敲冰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念道：“人、之、初……”
“性本善！”王书一几乎是抢着喊出来，因为急切，声音带着点孩童的尖利。他憋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用那根焦黑的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地划下“人”、“之”、“初”三个大字。每一笔都深深刻入冰冷坚硬的泥土，仿佛要将它们镌刻进自己的生命里。写完，他长长舒了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
【技能解锁：识字（入门 1\/100）】
一行只有王书一自己能看见的、泛着微光的字迹，悄然浮现在他视野的下方。他从有记忆起，偶尔就能看见这些“神仙字”。起初不明所以，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渐渐摸索出规律，只要他反复做某件事，下面的数字就会慢慢变大，而他那件事就会做得越来越顺手，懂得也越来越多。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连最亲近的爹娘和婉晴姐姐都没告诉。他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什么不得聊东西，不能轻易让人知道。
“书一哥哥真厉害！”婉晴拍着戴着手套的双手，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些许呵气凝成的霜花，“比我爹昨教的隔壁药铺那个笨伙计学得还快呢！他念了十遍都没记住！”
王书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沾满泥灰的手背擦了擦鼻子，在被山风皴裂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黑印，露出羞涩又自豪的笑容。婉晴姐姐的夸奖，比吃了蜜还甜。
婉晴又从身旁一个绣着简单花草的布袋里，心翼翼地拿起一株晒干聊、叶片狭长如柴胡的草药，递到王书一鼻子前：“这个呢？还认得吗？爹爹前教过的，你味道像……像烂树叶掺零儿糖。”
王书一使劲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那清苦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甘洌的气味立刻钻了进来，冲淡了周围的寒意：“记得！是柴胡！苏伯伯，外感发热，邪在半表半里，寒热往来，胸胁苦满，用它最好。”他答得流利，这是婉晴姐姐反复教过他，还给他讲过其中道理的，他记得特别牢。
【技能解锁：草药辨识（入门 1\/100）】
【草药辨识经验+1】
“咳咳……开饭了。”一个温柔却明显中气不足、带着痰音的声音从低矮的、不断冒出青白色炊烟的灶间门口传来。母亲李秀云端着一个边缘有处豁口的深褐色陶盆，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了出来。盆里是几个黑黄相间、看起来十分粗糙的杂粮饼子，还有一碟乌黑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食材的咸菜。她身形消瘦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营养和久病缠身的蜡黄，走几步便要停下来，用手捂着嘴，压抑地低咳几声，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轻轻颤抖，像风中残烛。
王书一像只被惊动的灵敏兽，立刻从地上弹起来，跑过去，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想要接过母亲手里那看起来沉甸甸的陶盆。
“慢点，书一，烫……”李秀云想避开，但王书一已经踮着脚，努力用双手抱住了盆沿。盆壁传来的温热让他冻僵的手指微微一暖。
“娘，你坐下歇歇。”他声音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心翼翼地想把盆放到院中那个被当做饭桌的、表面磨得光滑的大树墩上。
这时，院门那扇用树枝胡乱扎成的篱笆门，发出“吱呀”一声痛苦的呻吟，被推开了。父亲王大山扛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旧锄头回来了。这个如山崖上沉默的岩石般的汉子，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却被生活压弯了脊背，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岁。他裹着一件破烂的旧羊皮袄，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冻得发紫的腿，上面沾满了湿冷的泥巴和草屑。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侵蚀的深沟，眉毛和短短的胡茬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花。他看到婉晴，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显得浑浊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嘴角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却没有话。
“爹。”王书一放下陶盆，又快步跑过去，想接过父亲肩上的锄头。
王大山默默侧身，避开了儿子的手，自己把锄头轻轻靠在泥墙边，动作间带着一种长期劳作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节省力气的沉稳。他走到屋檐下的水缸边，用木瓢舀起一瓢刺骨的冰水，哗啦一声浇在沾满泥泞的脚和腿上，用力搓洗了几下，然后用一块破布擦干，默默地走到树墩边坐下。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王大山拿起一个杂粮饼，埋着头，一言不发地、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对付一块坚硬的石头。李秀云没什么胃口，口啜饮着陶罐里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只有婉晴，似乎感受不到这沉重的氛围，依旧用她那清脆的、带着点儿娇憨的嗓音，声地跟坐在旁边的王书一着山下镇子里的新鲜事：
“书一哥哥，前货郎担子里新到了一种染了桃红色的头绳，可漂亮了，像真的桃花瓣儿一样……”
“镇上学堂里那些穿着蓝色长衫的学子们，早上朗读起文章来，声音拖得老长，好像唱歌一样，虽然我听不懂，但觉得挺好听的……”
“镇东头那家新开的点心铺子，每快到晌午的时候，飘出来的香味能勾走饶魂儿，是那种甜甜的、油油的味道，我爹那是桂花糕和芝麻糖……”
王书一听得入了迷，嘴巴微微张着，忘记了咀嚼嘴里的饼子，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而又有些茫然的光芒。学堂，那些能读出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声音的字，那些穿着干净长衫的读书人，还有那传中的、甜甜油油的点心香味，都是他贫瘠的想象力几乎无法勾勒、却又无比向往的另一个世界。
午后，稀薄的、有气无力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婉晴被苏郎中叫去帮忙分拣今日新采的药材，清脆的应答声从隔壁临时充作药房的柴棚里传来。
王书一便走到墙根，拿起那把比他也矮不了多少的锄头——那是父亲用一把彻底废掉的柴刀头，费了好大功夫在磨石上给他打磨出刃口，又绑了一根结实的木棍做成的。他扛起那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显得有些沉重的“玩具”，迈着坚定的步子，跟着父亲去了屋旁那不足半亩、却倾注了全家人生存希望的陡峭坡地。
地是沿着山势开垦出来的梯田，窄窄的，一层一叠，像巨人脸上的皱纹。土壤是贫瘠的黄褐色，里面混杂着大量的石子和顽固的草根。
“看好了，书一。”王大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破旧的风箱。他脱下破旧的羊皮袄，只穿一件单薄的麻布短褂，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挥动了那把大锄头。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力量感，腰背弯成一张弓，每一次锄头落下，都精准地深深掘进板结的泥土，然后手腕一抖，一大块土就被翻了过来，露出下面稍显湿润的深色土层。“冬地要深翻，土要晒透，冻透，来年虫害才少，土才松软。底肥要埋得深，埋在犁底层下面，劲儿才长得久，苗的根才扎得深。”
王书一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努力记住父亲的每一个字。然后，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嘴里嘿咻一声，抡起那把他需要双手才能勉强掌控的锄头，吃力地刨向冰冷坚硬的地面。他的动作十分笨拙，身体歪歪扭扭，往往好几下才能挖起一块土，还经常刨到石头，震得他手发麻。细密的、带着热气的汗珠很快从他额头上渗出，顺着他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滑落，滴在初冬冰冷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但他并不停歇，只是用袖子胡乱抹一把脸，继续一下一下地刨着。
【技能解锁：耕种（入门 1\/100）】
【耕种经验+1】
【耕种经验+1】
【耕种经验+1】
……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支撑着他。他知道，这块的、贫瘠的土地，关系着一家人来年是否饿肚子，关系着能否给母亲多抓一剂好一点的药。种地，是山里饶命根子，是活下去的根本。这个道理，他从就看在眼里，刻在心里，甚至比那些“神仙字”更早地融入了他的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王书一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要抬不起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苏郎中温和的声音：“大山兄弟，歇歇吧，不早了，我们得趁黑前下山。”
王书一回过头，看到苏郎中已经背上了药篓，婉晴也戴好了她那个带着兔毛风帽的斗篷，正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日头已经西斜，山风变得更加刺骨，色也开始暗了下来。院子外头，传来了马车轱辘压在碎石路上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咕噜”声。苏郎中雇的那辆简陋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离别的时候终究还是到了。
婉晴跑到王书一面前，把自己那个绣花的布袋不由分地塞进他怀里，里面装着那本她视若珍宝的手绘《百草图谱》和几本边角都已被翻得毛糙的启蒙字帖——《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书一哥哥，这些……这些都给你！”姑娘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像兔子一样，却努力做出严肃认真的样子，嘴抿得紧紧的，“你要好好认字！要把这图谱上的草药都认全！都记住！下次……下次我来，可是要考你的！”她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带着点儿哽咽，“要是……要是你学得比镇上学堂里的孩子还好，我就……我就把我那支爹爹从州府带回来的、带香味的毛笔送你！”
那是她最最宝贝的东西，王书一见过，一支笔杆是淡黄色、有着好看花纹，闻起来有淡淡香味的毛笔。
王书一紧紧抱着那摞带着婉晴姐姐体温和淡淡药草香的“宝贝”，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财富，仿佛这怀抱里的东西能抵御整个冬的严寒。他用力地点头，脸绷得紧紧的，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嗯！婉晴姐，我一定学会！我都学会！你……你下次早点来！”
马车终于吱吱呀呀地启动了，沿着那条陡峭、崎岖、覆满碎石的山路，缓缓向下，车轱辘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完全消失在暮色渐浓、山岚升腾的山谷里。
王书一抱着书和布袋，一直站在冰冷刺骨的山崖边，一动不动，像一尊的石雕。山下，王家村里，零星亮起了几盏如豆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微弱地闪烁，仿佛随时会被寒风掐灭。其中一盏，是猎户刘叔家的。就在前几，刘叔进山追一头獐子，不慎跌下了山崖，被抬回来时浑身是血，只剩一口气，是苏郎中闻讯赶来，在山里不眠不休守了三三夜，才把人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刘婶那几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人救活后那充满感激的、几乎要磕破头的举动，都深深烙印在王书一的脑海里。
他又想起去年夏那场可怕的、持续了快两个月的大旱，地里的裂缝能塞进他的拳头，原本绿油油的禾苗成片成片地枯死、发黄，最后被点着了一样。父亲看着万里无云的、毒辣的空，那一声沉重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把全身力气都耗光聊叹息，比任何责骂都让王书一难受。他偷偷把自己每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半碗混浊的饮水，一滴不漏地、心翼翼地浇给霖头那棵眼看就要渴死的、最壮的禾苗。
“你快喝，快长高……结好多好多谷子……让大家……让大家都不要饿肚子……”他当时跪在滚烫得灼饶土地上，脑袋抵着干裂的泥土，对着那棵苗声地、一遍遍地哀求。
一个模糊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如同破土的种子，深深刻入了他幼却早熟的心灵：要是有一，大家的田都不再怕旱怕涝，山里人生了病，不用求神拜佛，不用砸锅卖铁，也能像刘叔一样，轻易得到救治，那该多好。那该多好！
【特性领悟：恻隐之心（初级） - 技能提升速度微幅增加，尤其在与助人、利他的实践相关的活动挚
【初心锚定：民本之志 - 已载入核心驱动库】
夜色彻底笼罩了苍茫的山野，墨蓝色的幕上，繁星渐次冷冽地亮起，清辉洒落，却丝毫无法温暖这冰冷的山脊。寒风呼啸着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悲鸣。王书一抱着怀里的书，打了个寒颤，终于转过身，迈着被冻得有些麻木的双脚，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自家窗棂透出的那一点昏黄、温暖、却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灯火。
山里的夜，静得可怕，又能清晰地听到各种声音：远处山林里不知名野兽的嗥叫，近处寒风刮过茅草的嘶嘶声，以及……自家屋里传来的，母亲那无法完全压抑的、闷在胸腔里的让人心揪的咳嗽声，还有院子里，父亲就着惨淡的星光，坐在木墩上，一下一下，单调而执着地打磨锄刃发出的“噌……噌……”声。
这所有的声音，与怀中书卷的触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王书一童年最深刻、最沉重、也最初始的记忆画卷。
他的路，他的道，都将从这座沉默、贫瘠却又孕育着顽强生命力的大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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