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清晨，不再只有融冰滴水的单调声响。铁皮门外，街坊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马扎挪动的吱呀声、保温桶盖子掀开的轻响，交织成一道无形的暖墙，将仓库内的血腥与冰冷隔绝在外。
鹿玖趴在地垫上，后背的剧痛在药力作用下已化为闷钝的酸胀，每一次呼吸不再像拉扯锯齿，却依旧沉重。他侧着头，目光穿过虚掩的门缝，看着外面晨光中晃动的人影。王婶坐在马扎上，手里织着毛线，不时警惕地抬头扫视巷口；老孙头和几个老头蹲在墙根下，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刘胖子则抱着胳膊在空地边缘踱步，眼神锐利得像只护崽的鹰。
一股酸涩的热流堵在喉咙口。这些平日为斤两计较的街坊，此刻无声的守护，比任何汤药都更熨帖人心。
“醒了？喝药。”苏青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蹲下来，碗里深褐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他心地扶起鹿玖一点，避开伤处。
药汁滚烫苦涩，鹿玖皱着眉口吞咽。一碗药下肚，胃里火烧火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苏青又拿出外敷的药膏，解开绷带，那黑乎乎的药泥贴上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鹿玖忍不住嘶了口气。
“忍着点，陛下了，这药霸道，但好得快。”苏青麻利地重新包扎，“老王叔那边有信儿了，玲珑拍到的影像太模糊，只能看出是两个人，身形特征不明显。不过，袭击者遗留的那把短刃，”他指了指放在旁边工作台上，用布包着的一截幽蓝寒光，“老王叔找人看了，不是普通货色，像是定制的军刺，带血槽，淬过毒，但具体来源还在查。”
鹿玖看着那抹幽蓝，心头一沉。淬毒？昨夜生死一线间的冰冷杀意再次浮现。这“老板”的手段，狠毒远超想象。
就在这时，仓库深处那片监控死角的阴影边缘，李如玉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依旧盘膝坐在地垫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抹深入骨髓的疲惫似乎淡去了些，气息也沉稳了许多。她的目光扫过门口缝隙外守护的人影，扫过苏青手中的药碗，最后落在鹿玖缠满绷带的后背上，停留片刻。
“此刃阴毒，淬赢蚀骨散’。”李如玉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内力恢复后的些许中气，“见血封喉，中者筋骨酥软，气血枯竭。若非汝体质经‘磐石劲’淬炼，又有炎阳炉热力护住心脉，昨夜便已毙命。”
蚀骨散！鹿玖和苏青都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昨夜他竟在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
“陛下…那这毒…”苏青声音发紧。
“药膏之中，已含解剂。”李如玉淡淡道，“余毒未清，需时日拔除。”她的目光再次转向鹿玖，“七日之期，非虚言。妄动气血，毒入骨髓，神仙难救。”
鹿玖心头凛然，那点因街坊守护而升起的躁动瞬间被浇灭。这伤，这毒，是真能要命的！
仓库大门被轻轻敲响。
“玖？李老师？方便进来吗？”是王婶的声音。
苏青看向李如玉，见她微微颔首，才去开门。
王婶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后面跟着老赵媳妇，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子。两人一进来，目光就黏在鹿玖的伤处和李如玉苍白的脸上，满是心疼。
“哎哟我的玖老师！遭大罪了！”王婶把砂锅放在干净的地上，揭开盖子，浓郁的鸡汤香气瞬间弥漫，“老母鸡炖了一宿，放了黄芪当归，最是补气血！快趁热喝点！”
“李老师，您脸色还这么差…”老赵媳妇把篮子放下，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还带着温热的水煮蛋，一大罐新磨的芝麻糊，还迎一个用干净纱布包着的、蒸笼大的竹蒸屉，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翠绿晶莹的糕点，散发着清甜的豆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
“大伙儿凑零心意，”老赵媳妇把蒸屉心地放在李如玉身边，“知道您爱喝绿豆汤，我们几个婆娘琢磨着…做零绿豆糕，放零莲子百合芯，去火安神。您…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她搓着手，有些局促和期待地看着李如玉。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那屉翠绿晶莹的糕点上，又心翼翼地看向李如玉。
李如玉的目光落在那屉绿豆糕上。翠绿的颜色如同新生的嫩芽，在仓库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润。她沉默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的表情，但鹿玖敏锐地捕捉到她交叠在膝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众人以为女帝陛下会像往常一样，只淡淡点头示意时——
李如玉缓缓伸出手，莹白的指尖拈起一块巧的、方方正正的绿豆糕。她没有立刻吃，而是举到眼前，迎着灯光看了看那剔透的翠色，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捕捉那清甜的豆香和淡淡的荷香。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她将那块的糕点，送入镰色的唇间。
口地咀嚼。动作依旧带着帝王的优雅，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遮住了眸中的神色。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尚可。”清冷的两个字从她唇间逸出，打破了寂静。
虽然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语调，但王婶和老赵媳妇脸上瞬间绽开了如释重负又无比欣喜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大的褒奖！
“哎！您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王婶激动得声音都变流，“锅里还有鸡汤，玖老师快喝！”她赶紧盛了一碗，递给苏青。
鹿玖看着李如玉口吃着绿豆糕的侧影，看着她那过分苍白的脸颊在咀嚼时极其细微地牵动，心头那沉甸甸的“债”，似乎被这翠绿的糕点悄然融化了一角。这不仅仅是点心，是街坊们用最朴素的心意，熬煮出的对抗冰河的暖意。
一碗温热的鸡汤下肚，带着药材的微苦和浓郁的鲜香，鹿玖感觉冰冷的四肢都暖和了不少。苏青又拿来一个水煮蛋，心地剥好递给他。
仓库里气氛松快了许多。王婶和老赵媳妇没多待，放下东西，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养伤，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继续守在外面。
李如玉吃完了那块绿豆糕，没有再动。她重新闭上眼，继续调息。但鹿玖注意到，她周身那股无形的、拒人千里的寒意，似乎比之前淡薄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苏青则坐到了工作台前，摊开平板和一堆零件工具，开始捣鼓起“磐石守卫1.0”。他拿起一个昨夜从高点断电探头上拆下来的核心模块，眉头紧锁。
“奇怪…不是线路老化…”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眼神凝重，“这模块的稳压电容…是被一种极其细微的高频脉冲烧穿的！人为破坏！手法很专业！”
鹿玖心头一凛！果然！昨夜仓库遇袭，对方早有准备，连监控都提前做了手脚！
“还有这个死角干扰，”苏青指着屏幕上依旧雪花扭曲的仓库深处画面，“信号屏蔽器肯定藏在那些废弃机器里！位置刁钻，得彻底清理才能找出来！”
仓库深处那片堆叠的废弃纺织机骨架，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不祥的阴影。
“清理…”鹿玖看着那片阴影，又看看自己动弹不得的后背，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涌上。他现在就是半个废人！
“清理之事，不急。”李如玉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阴影，“彼辈既知簇监控有瑕，必存侥幸之心。簇，正可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鹿玖和苏青都震惊地看向她。
李如玉的目光转向仓库尽头那扇巨大的铁皮门，门外是平整过的空地，更远处是朦胧的老街屋脊。她的眼神深邃，如同寒潭映月。
“磐石已立，根须既深。宵之患，当断其爪牙，以儆效尤。”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决断，“待吾元气稍复，汝伤势稳固…”
她的话语没有完，但鹿玖和苏青都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寒意。陛下这是要以自身和仓库为饵，主动设局，彻底拔掉暗处的毒牙！
仓库里陷入短暂的寂静。炎阳炉低沉的嗡鸣，药罐残留的余香，还有那屉翠绿豆糕的清甜气息，交织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又被人心暖流浸润的空间里。
鹿玖看着李如玉沉静的侧影，看着她指间残留的一点翠绿豆糕碎屑，再看向仓库外晨光中那些晃动守护的人影，心头那股因伤重和剧毒带来的无力与焦灼，竟被一股更加沉凝的力量压了下去。
这磐石，立在这里，就绝不会再倒！这笔用血与绿豆汤写下的债，就用那些暗处老鼠的爪牙，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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