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尾断弦的嗡鸣尚未在耳畔散尽，崔璃腕间那截渗血的异弦仍在月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微光。西城敌营深处毒蛇自噬的混乱嘶鸣渐渐被新的喧嚣取代——战鼓重新擂响，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节奏，催促着新一波攻城的人潮涌向残破的城墙。白宸将崔璃交给匆匆赶来的云岫照料，转身便投入更残酷的城防血战。竹青色的袍摆早已被血污浸透，腰间九连环的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一个攀上城垛敌兵的坠落。
鏖战持续了三日三夜，城头堆积的尸体几乎与垛口齐平，空气中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尸臭、硝烟和汗酸，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肺叶上。守军疲惫到了极点，每一次挥刀都如同拖着千斤巨石，眼神麻木而空洞。朱嬷嬷带着一群妇人抬着热气腾腾、飘散着豆豉和粗粮气息的杂粮粥桶艰难地穿行在伤员之间，粥面上照例被她仔细撇去了所有浮沫。钟离佝偻着背，用他那断了一指的右手，沉默地将一块块硬得硌牙、外层裹着厚厚花椒盐霜的腊肉肠衣塞到还能站立的士兵手郑腊肉的油脂混着花椒的辛香，在血腥的战场上短暂地刺激着麻木的嗅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死水微澜，从城下传来。
“报——世子！”一个满身泥泞的传令兵连滚爬爬上城楼，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西…西营敌酋孙霸！派人射来降书！…愿献上李参将军尸首，率部归降！”
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在疲惫的城头。短暂的死寂后，幸存的守军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孙霸！这个凶名赫着、手上沾满守军鲜血的屠夫，竟然要降？若真能收服其部，不仅能夺回西营要地，更能极大提振士气！
“尸首在哪？”白宸的声音冰冷，听不出喜怒。他站在垛口，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望向西营方向。那里，一面刺目的白旗在敌楼顶端无力地摇晃着，旗下影影绰绰似有人影抬着一具覆盖白布的担架。
“…就在营门吊桥前！只等世子派人验看接收！”传令兵喘息着回答。
“世子，心有诈！”叶承云挤上前，左袖的槐花蜜香早被硝烟盖过，他拨弄着算盘，第三指习惯性地翘起，算珠发出杂乱的轻响，显露出强烈的不安，“孙霸此人，豺狼心性，岂会轻易归降？怕是缓兵之计！”
“是诈也要去。”白宸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疲惫却因“降书”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脸，“李参将军的尸骨，不能流落敌营。人心，更不能凉。”他深知此刻一丝虚假的希望，也可能成为支撑这座孤城最后一口气的稻草。但更深处，一股冰冷的警惕如同毒蛇盘踞心头。孙霸的降，太突兀，太不合常理！
“我去！”燕无霜一步踏出，赤红的胡服上溅满了深褐近黑的血痂，锁骨处的狼头刺青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她厌恶地看了一眼城下那面白旗，赤红的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泥上，发出咯吱的声响，“管他真降假降，敢耍花样，老娘剁了他的狗头当下酒菜！”她靴底那密密麻麻的刻痕，仿佛又渴望新的鲜血浸染。
“我去。”崔璃的声音同时响起，清冷如冰。她已包扎好手腕，玄色衣袖掩住了那截染血的异弦，但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却以比平时快一倍的频率微微震颤着，发出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嗡鸣。她走到白宸身侧，玄色的身影在残阳如血中更显沉凝，“验尸，需细查。若有机关暗算，我或许能辨。”
白宸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最终点头：“一同去。阿蛮带一队人压阵，叶承云，城头弓弩预备，听我号令！”
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白宸、崔璃、燕无霜三人，带着阿蛮和十名精悍的漕帮好手，策马而出。马蹄踏过护城河边缘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攻城器械的残骸，每一步都溅起暗红的泥浆。浓烈的血腥味和尸体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西营吊桥前，果然孤零零地停着一副担架，上面覆盖着被血污浸透的白布。几个身着皮甲、未持兵刃的敌兵垂手站在担架旁，低眉顺眼。
为首的敌兵校见白宸等人靠近，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世子爷饶命！孙将军…孙将军自知罪孽深重，愿献上李参将军尸骨，率部归降，只求…只求世子给条活路！”他磕着头，涕泪横流，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
白宸勒住马，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校和他身后的士兵。暮色四合，光线昏暗，那些韧垂的脸上似乎带着惊恐和疲惫，裸露的脖颈、手臂处，隐约可见大片的、暗红色的溃烂疮口，有些还在渗着黄水，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味的腥气。正是瘟疫肆虐的典型症状！
燕无霜嫌恶地皱紧眉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按在炼柄上。崔璃则微微蹙眉，左耳的青铜齿轮转动得更快了，目光紧紧锁住担架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身轮廓。
“掀开。”白宸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校颤抖着伸出手，掀开了覆盖的白布一角。一张惨白浮肿、半边脸颊有着明显灼烧痕迹的脸暴露在暮色中！正是李参！他身上穿着残破的轻甲，裸露的胸膛和腹处，赫然也布满了大片溃烂流脓的恶疮，脓血将衣甲粘连在皮肉上，触目惊心！
浓烈的腐臭和药草味瞬间弥漫开来。
“将军…将军他…也是染了瘟病才…才……”校泣不成声。
看着李参尸身上那惨不忍睹的溃烂，再看着降兵身上同样骇饶疮口，连阿蛮和他身后的漕帮汉子们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恐惧之色。瘟疫，是比刀剑更令人绝望的屠刀！
白宸却在这一片惊惧和悲悯的氛围中，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他嗅到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苦涩气味！那气味混杂在浓烈的尸臭、草药味和血腥味中，淡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记忆的屏障——御药房深处，那些被重重锁链看管的毒药柜中，某种名为“苦杏仁”的剧毒药材特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微甜苦涩！
这绝不是瘟疫疮口该有的气味！瘟疫的溃烂是腐败的恶臭，而这丝苦涩…是人为的伪装！
电光石火间，白宸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刺向那跪地哭泣的校！就在他抬头的刹那，那校低垂的眼睑下，一丝狠戾的凶光骤然爆发！
“动手！”校的哭腔瞬间变成野兽般的嘶吼！
跪地的“降兵”猛地掀开担架旁覆盖的泥土！下面竟藏着数架早已上弦、闪着幽蓝寒光的精巧手弩！弩箭的箭簇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色泽，明显淬有剧毒！更可怕的是，担架上的“李参尸身”也猛地弹坐起来，覆盖的白布下，根本不是腐烂的躯体，而是一个个塞满引火之物、呲呲冒着火花的陶瓮！瓮口被蜡封死，只留一个孔，里面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嘶嘶”声——是毒蛇！
假降！双重杀局！弩箭攒射封路，毒蛇火瓮炸裂覆盖！
距离太近，变故太快！阿蛮和漕帮汉子们只来得及发出惊怒的吼叫，弩箭已如毒蜂般离弦！
千钧一发之际！
白宸的动作快到了极致！他并非格挡，而是猛地从马背上俯身探手，五指如钩，狠狠抓向那具弹起的“尸身”胸口！目标并非要害，而是那溃烂“疮口”边缘被脓血粘连的衣甲！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一大块带着溃烂“皮肉”的衣甲，竟被白宸硬生生撕扯下来！那“皮肉”入手滑腻冰凉，带着浓重的草药和苦杏仁混合的刺鼻气味！
就在这“皮肉”被撕离的瞬间，那“尸身”胸口真正的情况暴露无遗——哪里是什么溃烂疮口！下面竟是干燥完好的皮肤，上面用朱砂画满了扭曲的符咒！那覆盖其上的“溃烂皮肉”，竟是一层精心炮制、浸染了姜黄汁和草药、模拟瘟疫症状的人造皮膜！
“人皮！是人皮伪装的！”燕无霜厉声尖啸，赤红的弯刀已然出鞘，化作一片血光！
白宸撕下人皮的刹那，那刺鼻的苦杏仁味再无遮掩，猛地爆发开来！这气味如同揭穿谎言的号角！
“放箭！”城头叶承云的嘶吼几乎同时响起！
咻咻咻——！
蓄势已久的城头弩箭如同死亡的暴雨，精准地覆盖刘桥前的区域！那几个刚刚抬起手弩的假降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那具塞满毒蛇和火药的“尸身”也被数支劲弩狠狠贯穿，引燃了里面的火药！
轰隆——！
猛烈的爆炸将担架和周围的假降兵撕成了碎片！火光冲而起，无数被炸飞的毒蛇在火焰中疯狂扭动、嘶鸣，如同地狱绘卷！
爆炸的气浪裹挟着腥风热浪扑面而来，吹得白宸衣袍猎猎作响。他手中兀自抓着那块滑腻冰凉、散发着浓烈苦杏仁味的人造皮膜，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皮膜下残留的、属于某个真正死者的微凉体温。硝烟弥漫，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的脸庞，那双深藏锋锐的眼眸里，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洞穿一切伪装的寒光。
陷阱已破，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这苦杏仁的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线，正悄然指向那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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