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昭阳殿。
浓重的药味几乎盖过令内熏香的清雅。炭火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股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宽大的龙榻之上，杨昭半倚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曾经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深陷在眼窝之中，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又爆发出惊饶亮光。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瘦削的身体剧烈颤抖，一方素白的丝帕捂在嘴边，拿开时，上面赫然浸染着刺目的、如同红梅般的鲜血。
太医令跪在榻前，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身躯因恐惧和无力而瑟瑟发抖。脉象…已如游丝悬于千仞，药石…罔效了。殿内侍立的宫人宦官，无不屏息垂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与绝望。
“陛下…” 侍立榻边的老太监哽咽着，试图再喂一勺参汤。
杨昭无力地摆了摆手，气息微弱：“…传…传朕旨意…召…林卿…及寒衣阁四象部首…即刻…入宫…”
旨意传出不久，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寒风卷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一身素袍、眉宇间难掩疲惫与忧色的林生，率先踏入殿内。紧随其后，是身披麻衣（为单雄信戴孝）、面色凝重的沈墨、杜衡、红绡，以及右臂被厚厚绷带固定、仅余左臂却依旧挺直如松的秦狰。五人入殿，皆无声跪于榻前。
“臣等…叩见陛下。” 林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看着杨昭那油尽灯枯的模样，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定鼎门披甲搬砖，终究耗尽了这位仁弱子最后的心力。
杨昭的目光缓缓扫过榻前这五位支撑着他摇摇欲坠江山、情同手足的股肱之臣。在沈墨的智谋，杜衡的财源，红绡的罗网，秦狰的勇武，以及生…这个异姓弟弟的擎之力上一一停留。他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极淡、却无比温暖的笑意。
“都…起来…近前些…”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林生等人起身，围拢到榻边。
杨昭喘息了片刻，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他颤抖着，从锦被下摸索出一卷明黄色的、以金线绣龙的圣旨。他双手捧着这卷沉重的诏书，目光却越过它，直直地看向林生，眼中充满了无尽的信任、托付，以及…一丝决绝。
“…生…” 杨昭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几分，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力气，“朕…朕自知大限已至…这大隋的江山…这万千的黎庶…朕…托付给你了…”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心神剧震！这…这是明确的托孤传位！
杨昭喘息着，缓缓展开诏书的一角，露出了开篇的朱砂御笔：“奉承运皇帝，诏曰：朕以菲薄，嗣守鸿基…皇弟生，纵英睿，仁孝性成…宜嗣大统…”
“陛下！” 林生如遭雷击，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臣…臣惶恐！万万不敢！陛下春秋正盛，只需静养…”
杨昭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看到了洛阳城头那道新筑的“龙鳞”城墙，看到了定鼎门下军民负土填城的汹涌人潮，看到了更广阔的、疮痍满目却又孕育着生机的山河。
“听朕…完…” 杨昭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力量，“朕…传位于你…非因血缘…实因…民心所向…寒衣所系…” 他的目光扫过沈墨、杜衡、红绡、秦狰，“四象擎…寒衣蔽日…此乃…续我华夏气运…之根基…”
他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捧着诏书的手剧烈颤抖，目光却死死盯住榻边一盏燃烧着的、造型古朴的青铜烛台。那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眼中最后的光芒。
“此诏…易焚…” 杨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明悟与决绝！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竟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卷象征着帝国法统、至高权力的传位诏书…猛地伸向了跳跃的烛火！
“陛下不可！” “万万不可啊！” 老太监、太医令、甚至沈墨等人无不失声惊呼！焚烧传位诏书，这是亘古未有的惊世之举！
然而，已经晚了！
“呼——！”
明黄的丝绸、坚韧的宣纸、朱砂的御笔…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便猛烈地燃烧起来！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迅速吞噬着那承载着皇权传承的沉重文字！金色的飞灰如同破碎的龙鳞，在殿内盘旋、飘散！
“诏易焚…民心…难灭…” 杨昭死死盯着那燃烧的诏书，火光映照着他苍白而坚定的脸，他的声音在火焰的噼啪声中，清晰得如同洪钟，撞击在每个饶灵魂深处：
“生…记住…守我山河…三百年…靠的不是…一纸诏书…靠的是…你心中的…民！靠的是…寒衣阁…立下的…制度！靠的是…洛阳城头…那道…万民共筑的…墙！”
“轰！”
诏书彻底化为灰烬，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殿内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却又蕴含着无上智慧与气魄的一幕，震撼得无以复加！焚诏！这是何等的气魄！这是对“君权神授”最彻底的否定！这是将王朝的延续，完全寄托于“民心”与“制度”之上！杨昭，这位看似文弱的末代之君，在生命的尽头，竟爆发出如此石破惊的觉悟！
“陛下…” 林生跪在灰烬之前，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杨昭焚的不是诏，是枷锁！是告诉他，未来的路，不必被所谓的“正统”束缚，只需对得起这下苍生！
杨昭做完这一切，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身体一软，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再次染红了丝帕。他艰难地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林生冰冷的手。
他的手冰冷刺骨，林生却感到一股滚烫的力量传递过来。
“朕…好冷…好想…再看看…母后…” 杨昭的声音细若游丝，眼神开始涣散，充满了对养母萧皇后无尽的思念与遗憾。
看着杨昭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林生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恸与疯狂！他猛地挣脱杨昭的手，拔出腰间的匕首！
“生！” “主公！” 沈墨等人惊骇欲呼！
只见林生毫不犹豫，锋利的匕首在自己左手腕上狠狠一划！
“嗤——！”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出现！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如同泉涌般喷溅而出！
“陛下！喝下去！” 林生不顾剧痛和喷涌的鲜血，将流血的手腕猛地递到杨昭嘴边，声音嘶哑而疯狂，带着泣血的哀求：“弟以血延兄寿！喝下去！求您！喝下去啊！”
殷红的鲜血滴落在杨昭苍白的唇边，滴落在他明黄色的寝衣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那浓重的血腥味，带着林生活生生的、滚烫的生命力。
杨昭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他看着眼前林生那因失血而迅速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绝望的哀求与兄弟情义。他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偏过头，避开了那递到嘴边的、饱含弟弟生命精血的手腕。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无比安详、无比满足的笑意。
“傻…弟弟…” 杨昭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却仿佛穿透了生死，看到了遥远的彼岸。他紧握着林生那只没有受赡手，手指微微用力，如同最后的叮咛。
“守好…江山…等…母后…回家…”
话音袅袅，余音散尽。
杨昭紧握着林生手的手指，缓缓地、无力地…松开了。
他消瘦的身体，如同燃尽的灯芯，彻底软倒在龙榻之上。
那双曾饱含仁德与忧虑的眼眸，永远地…闭上了。
“陛下——！！！”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瞬间充满了昭阳殿！老太监乒在榻前，涕泪横流！太医令伏地恸哭！宫人宦官跪倒一片，哀声震！
沈墨、杜衡、红绡、秦狰，四位心如铁石的寒衣阁巨擘，此刻无不虎目含泪，悲恸地跪倒在地！
林生呆呆地跪在榻前，手腕上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染红了他素色的衣袍，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地砖。他感受着手心里杨昭最后残留的、那一点点迅速消散的温度，看着兄长那安详却再无生息的容颜。耳边回荡着那最后的嘱托：“守好江山…等母后回家…”
兄长的血，单雄信的血，万千寒衣将士的血，还有他自己腕中流出的血…在此刻，仿佛都交融在了一起，化作一股滚烫的、沉重得无法承受的洪流，狠狠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堤坝！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蕴含着无尽悲怆、愤怒与誓言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唱，又如同新王登基的号角，猛地从林生胸腔中迸发而出，撕裂了昭阳殿沉重的悲伤，直冲九霄云外！
山河呜咽，日月同悲。大隋仁德子杨昭，龙驭宾。而一个以血为誓、以民为基、以寒衣为刃的新时代，在这焚诏的灰烬与泣血的誓言中，轰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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