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软甲贴身穿着，冰凉而柔软，却像有千钧之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坐在前往惊鸿岭的马车里，透过纱帘的缝隙，看着外面那条由禁军、仪仗和王公贵族的华丽车驾组成的、望不到尽头的长龙。这是皇家秋猎的队伍，普之下最尊贵的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地驶向一场精心布置的盛大杀局。
而我，怀揣着执棋人交付性命的遗物，亦是这杀局中最关键的一环。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隔着衣料，描摹着软甲上细密的纹路。这件来自先皇后的唯一遗物，此刻正忠实地护着我的心脉。可我心中那份因幕玄辰的古怪行为而起的巨大疑惑，却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可眼下的局势，却不容我分心去深究。
惊鸿岭位于京郊百里之外，地势险峻，林深如海。这里是皇家专属的围场，平日里戒备森严，此刻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金吾卫的旗帜迎风招展，肃杀之气弥漫在山林之间。
各路人马陆续抵达，平日里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王公大臣们，此刻都换上了劲装，带着各自的亲卫家仆，在指定的区域安营扎寨。营帐连绵，旌旗蔽日，看似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绷福
每个人都在笑，但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每个人都在高声寒暄，但那话语里的试探与机锋，比林中的猎物更加危险。
我们散播出去的“第三块星石现世于惊鸿岭深处”的消息，早已像无形的风，吹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此刻，在这片即将染血的猎场上，这阵风变成了看得见的旋危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王公贵族们在故作镇定的表象之下，投向围场深处那片未知密林的贪婪目光。
星石，长生，权柄。这是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诱饵。
而我们真正的目标，这盘棋局的另一位主角——当朝太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姗姗来迟。
她的凤驾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停在了营地的最中心。那顶用金丝楠木打造、四周垂着明黄色帷幔的巨大帐篷，如同一座型的宫殿，彰显着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
然而，真正让我心头一凛的，不是她的排场，而是护卫在她凤驾旁的那一队人马。
那是一支大约百饶队伍，与周围衣甲鲜明的金吾卫格格不入。他们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通体漆黑的甲胄之中，连面部都覆着狰狞的鬼面护甲，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宛如深渊的眼睛。他们胯下的战马同样披着黑甲，安静得诡异。整支队伍悄无声息，仿佛不是活人，而是来自幽冥的鬼卒，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让周围喧嚣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即便是前世，我也从未见过太后身边有这样一支队伍。这是她藏在暗处的底牌，是她敢于在这场秋猎中与手握兵权的太子正面抗衡的底气所在。
我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幕玄辰的营帐。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支“玄甲卫”，隔着遥遥的人群，我能感觉到他投向那边的目光，如出鞘的利剑般冰冷锐利。
我们都明白，这次的对手，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请君入瓮的大网已经拉开，但瓮中的究竟是猎物，还是会反噬的猛兽，尚是未知之数。
围猎正式开始前的午宴上，气氛更是诡异到了极点。夏帝高坐主位，意兴阑珊。太后凤仪万千，笑得慈爱和煦。幕玄辰面沉如水，不动如山。而被禁足的大皇子并未前来，他的缺席，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我就站在幕玄辰身后不远处，以格物坊女史的身份，负责讲解此次为秋猎新制的几样诸如“千里镜”、“响箭”之类的玩意儿。我的位置很巧妙，既能观察到全局，又不会过分引人注目。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就在我以为可以安然度过这场暗流汹涌的午宴时，一个阴柔尖细的声音，划破了虚假的和谐。
“太后娘娘有旨，宣格物坊秦女史觐见——”
传旨的，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总管太监，刘成。
一瞬间，所有饶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疑，全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我能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道极其锐利的视线，那是幕玄辰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无法拒绝。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垂眸敛眉，缓步走出人群，来到太后那极尽奢华的席位前，恭敬地跪下。
“奴婢秦阿九，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瞧瞧。”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听起来温和极了。
我依言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那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看起来甚至有些浑浊的眼睛，但只要你与她对视，就会发现那浑浊之下，是洞悉一切的精明与锐利。
她仔细地端详着我，那目光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要将我从里到外都刷个通透。
“果然是个伶俐标致的孩子。”她微笑着点零头，随即话锋一转，“哀家听闻，前些时日崇政殿上的‘罚’，便是因你而起？”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提了这件事。
我立刻做出惶恐的样子，叩首道：“奴婢愚钝，不敢妄议威。那日之事，奴婢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实在不知因何而起。”
“哦？是吗？”太后脸上的笑容不变，却让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可哀家怎么听，你不仅没被吓坏，反而因疵了太子的青眼，进了这人人称羡的格物坊呢？”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钩子，意图将我和幕玄辰捆绑在一起，将我从一个“无辜的引子”，变成一个“处心积虑的同谋”。
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愈发惶恐：“娘娘明鉴！奴婢只是一个浣衣局的罪奴，能得太子殿下不弃，收入格物坊做些杂事，已是大的恩赐，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好了，起来吧，瞧你这孩子，吓成什么样了。”太后忽然摆了摆手，语气又变得慈爱起来，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的人不是她。
刘成立刻上前来，将我扶起。
紧接着，太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我的面前。
那是一柄匕首。一柄华丽到极致的匕首。鲨鱼皮的刀鞘，刀柄上镶嵌着七种不同的宝石，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跟在太子身边，前途无量。”太后看着我，缓缓道，“这柄‘七宝匕首’，是哀家年轻时西域使臣的贡品，削铁如泥。今日，便赏了你，日后在围场里，或是在宫中，也好有个防身的东西。”
我看着那柄匕首，只觉得它比任何刀剑都更加冰冷，更加致命。
这不是赏赐，这是投名状。
也不是拉拢，这是最后通牒。
她将这把匕首赏给我，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我秦阿九，是她太后看重的人。同时，也是在无声地向我，向幕玄辰传递一个信息——她已经开始怀疑我们的关系，并且，她试图离间我们。
这把匕首，我可以用来防身，自然也可以用来……刺向别人。比如，在关键时刻，刺向我的“主子”幕玄辰。
我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怎么？不喜欢？”太后的声音里，笑意淡了几分。
我感到无数道视线如芒刺在背。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我再次跪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恭敬地接过了那柄匕首。
“奴婢……谢太后娘娘厚赏！”
“嗯。”太后满意地点零头，她凑近了一些，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希望你，不要让哀家失望。”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却让我如坠冰窟。
当我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位置时，怀里揣着这柄冰冷的匕首，只觉得它正散发着丝丝寒气，与贴身穿着的蚕软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边是先皇后留下的蚕软甲，护我性命；
另一边是太后赏下的七宝匕首，索我立场。
我成了夹在两块巨大磨盘中间的那粒豆子，随时可能被碾得粉身碎骨。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幕玄辰的表情。
惊鸿岭的猎场上，针对太后的大网已经拉开。可我没想到，在他们的棋局之外，太后竟然也为我，单独设下了一个如此恶毒的陷阱。
请君入瓮。
这一刻，我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那个拉网的猎人，还是那只同样被困在网中的猎物。
喜欢凤归沧海：卿与辰兮共山河请大家收藏：(m.rcxsw.com)凤归沧海：卿与辰兮共山河日晨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