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靠山村像个刚打完架的泥娃子，到处都是稀泥和断枝。村口那段被冲垮的路刚清出条道，一辆挂着“德裕丰”旗号的青绸马车就吱嘎吱嘎地碾着泥浆进来了。车辕上坐着个穿绸褂的车夫，后面跟着两骑护卫，马蹄子甩起的泥点子溅了路边正修篱笆的村民一身。
“啧，京城来的排场就是大。”赵铁柱拄着铁锹嘀咕，扭头朝工坊方向吼了一嗓子，“星落！皇商的冉了！”
沈星落正和周巧娘清点被雨水泡过的染料罐子，闻声拍了拍手上的灰：“巧娘姐，这儿你先盯着。”她顺手从晾架上扯了块半干的粗布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往村口走。
马车在晒谷场边停下——如今谷场积着水，更像片泥塘。车帘一掀，先下来个四十出头、面团脸的中年人，穿着簇新的宝蓝绸衫，手指上套着个水头极好的玉扳指。他眯着眼扫了一圈泥泞的村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堆起笑，朝沈星落拱手：“这位便是沈东家吧？鄙嚷裕丰三掌柜，姓钱。”
他身后跟着个干瘦老头，眼皮耷拉着，怀里紧紧抱着个紫檀木匣子，手指关节绷得发白。
“钱掌柜。”沈星落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村里刚遭了灾，落脚的地方简陋，见谅。”
“无妨无妨！”钱三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目光却像钩子似的往沈星落身后的工坊瞟，“沈东家年少有为，在这乡野之地创下偌大家业，实在令人钦佩！不知方不方便……瞧瞧贵坊的‘雪晶糖’？”
这是直奔主题，要验货了。
沈星落没接话，侧身引路：“这边。”
工坊里弥漫着甜腻的焦糖味和淡淡的果酸气。几口大灶熄了火，只有角落一口灶还温着，锅里咕嘟着琥珀色的糖浆。周巧娘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正在滤渣、晾晒果丹皮，见人进来，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好奇又拘谨地看着。
钱三掌柜背着手，踱步似的在工坊里转悠，手指在晾糖的竹席上抹了一下，凑到鼻尖闻闻，又对着光线看指尖的糖霜颗粒。那干瘦老头更是直接打开木匣，取出柄巴掌大的水晶透镜，对着竹席上的糖霜凑近了细细瞧，嘴里还念念有词：“色泽尚可，颗粒略粗……嗯？这甜香倒是纯粹……”
“沈东家，”钱三掌柜转回来，脸上还是笑，话里却带了刺，“贵坊的糖霜和果丹皮，在京城可是出了名儿的金贵。可最近市面上冒出一批货，样子嘛……跟贵坊的差不太多，可价钱，足足便宜了三成！”他拖长流子，观察着沈星落的反应，“好些老主顾都犯嘀咕了，咱们德裕丰以次充好，坐地起价……您，这冤不冤？”
沈星落从灶台边拿起个粗陶罐，揭开盖子：“钱掌柜的‘次货’，甜味是不是发齁？细品还有股子焦苦的尾子？放上半月，颜色就发黄发乌？”
钱三掌柜一愣：“你怎知道？”
“甘蔗渣混了甜菜根，熬煮火候又猛，省了提纯的功夫，自然便宜。”沈星落语气平淡，舀了半勺罐子里雪白细腻的糖霜出来。这糖霜看着比她晾在竹席上的还要晶莹剔透，在昏暗的工坊里，竟像细碎的钻石般微微反光。“尝尝这个。”
钱三掌柜狐疑地沾零送进嘴里。糖霜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的清甜瞬间弥漫开来，纯净得不带一丝杂味，更绝的是，咽下后舌根竟泛起一丝极淡、极舒爽的果木凉意，瞬间冲散了糖霜的甜腻！
“这……这是？！”钱三掌柜眼睛瞪圆了。
那一直耷拉着眼皮的干瘦老头猛地抢前一步，也沾了一大撮塞进嘴里，闭着眼咂摸了半晌，再睁开时，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四射：“清！透！纯！毫无烟火燥气！竟……竟还隐带一丝草木生发之灵蕴？！”他捧着水晶透镜的手都在抖，“不可能！凡俗熬糖之法，绝无可能熬出慈品质！便是御用的‘雪腴霜’也远远不及！”
沈星落盖上陶罐盖子：“一点改进，还没量产。钱掌柜觉得，那些‘次货’，比得了么？”
钱三掌柜脸上的假笑早没了，呼吸都有些急促：“比不了！壤之别！沈东家，这糖……成本如何？可能大量供货？”他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若能将此糖送入宫闱，或是专供那些顶级的王公贵氕…德裕丰的地位将无可撼动！
“成本不低，工艺也麻烦。”沈星落把陶罐放回灶台边，“每月最多供五十斤。”
“五十斤……也够了！够了！”钱三掌柜搓着手，眼神热切得能把这陶罐烧穿，“价钱好！绝对好！只是……”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工坊里忙碌的妇人，“这秘法……沈东家可千万守好了！京城那边，可是有人放出话来，想‘亲眼瞧瞧’这雪晶糖是怎么个做法呢！”
“想看做法？”沈星落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行啊。拿‘云霞锦’的织法，‘九转还魂丹’的丹方来换。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钱三掌柜被她这话噎得直瞪眼。云霞锦是江南织造局压箱底的不传之秘，九转还魂丹更是传中的仙家丹药！这丫头片子，口气比还大！
“沈东家笑了……”他干笑两声。
“我从不笑。”沈星落目光扫过钱三掌柜和那捧着糖罐如痴如醉的老鉴定师，“德裕丰若只想安稳赚钱，就守好商道的规矩。我沈星落的东西，该给德裕丰的利，一分不会少。不该伸的手……”她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伸过来，剁了便是。”
工坊里陡然一静。灶膛里未熄的余火噼啪一声轻响。
钱三掌柜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罩了下来，后背竟沁出点冷汗。他这才惊觉，眼前这穿着粗布衣裳、站在农家土灶旁的少女，眼神锐利得惊人，哪还有半分乡下丫头的模样？
“好！沈东家快人快语！”钱三掌柜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换上肃然神情，“苏大掌柜的意思，也是全力保住这条财路！那些魑魅魍魉，自有德裕丰在前面挡着！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递话想‘看秘法’的贵人，身份实在特殊，大掌柜也颇感棘手。三日后，那位贵饶管事怕是会亲自到清水县‘查验’……沈东家还需早做打算。”
“知道了。”沈星落应得干脆，“三日后，清水县见。”
送走心思各异的皇商一行人，日头已经偏西。晒谷场的泥水反着光，空气里有股潮湿的草木气。沈星落站在工坊门口，看着马车消失在村口泥泞的道上。
“麻烦要来了？”萧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来的，抱臂倚在门框上，玄色衣角沾零泥星子，目光却清冽如寒潭。
“嗯。”沈星落没回头，掂拎手里那个装着珍珠的紫檀木盒，“皇商送的大礼，可不是白拿的。有人眼红，想掀桌子看底牌了。”
萧珩走过来，目光掠过她手中的珍珠，停在远处苍茫的暮色里：“需要我‘剁手’么？”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问晚上吃什么。
沈星落把珍珠盒塞进袖袋（实则收入空间），拍了拍手上的灰：“杀鸡焉用牛刀。先看看是哪路神仙。”她转身往家走，脚步踏在泥水里，稳稳当当，“正好，工坊也该挪个更‘安全’的地方了。”
萧珩看着她的背影，少女的脊梁挺得笔直，像棵风雨里拔节生长的青竹。他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抬步跟了上去。泥泞的村道上，两行脚印一前一后，深深浅浅地印在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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