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部的演武场被临时改成了宴厅。
十张柏木圆桌摆成整齐的方阵，桌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桌布，摆着陶碗装的糙米饭、腌萝卜，还有用山猪肉炖的红烧肉——这是靖南营能拿出的最“体面”的饭菜。主位上，陈公公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绯色蟒衣的衣角沾着点路上的灰尘，却依然保持着司礼监太监的矜贵。他捏着牙筷，夹起一块红烧肉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这肉炖得太柴，比咱宫里的差远了。”
李昊坐在他左侧，穿一件月白长衫，袖口沾着点墨渍——那是上午处理军务时蹭的。他夹了一筷子腌萝卜，嚼得很慢：“陈公公见谅，太行山的食材有限，只能委屈您了。”
陈公公斜睨他一眼，端起茶碗抿了口：“李统领倒是会话。只是咱家好奇，你这营寨修得倒结实，可手底下有多少兵？听才两百人？”他放下茶碗，手指敲了敲桌面，“两百人，够干什么的？清军一个斥候队就有一百五十骑，你这两百人，怕是连人家马屁股都摸不着。”
这话里的嘲讽，像根细针，扎得人心里发疼。
赵刚坐在下首，手里的筷子攥得发白。王二更直接，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李昊却笑了。他放下筷子，朝营门口喊了一嗓子：“赵营务使！”
“到！”
赵刚的声音像炸雷，震得演武场的旗杆晃了晃。他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二十名士兵——这些是从燧发枪队里挑出来的精锐，穿着统一的灰布军装，衣领绣着“靖南营”三个白字，腰间挂着水壶，手里端着清一色的燧发枪。
士兵们列着整齐的队列，走到演武场中央，停下。
“陈公公，”李昊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咱靖南营的本事，让弟兄们露两手？”
陈公公挑了挑眉，重新坐回椅子：“露两手？露什么？耍大刀？”
李昊没理他，转身对赵刚点头。
“咚——”
一声沉闷的鼓响，划破了营区的宁静。
二十名士兵同时举起燧发枪，枪口对准了前方的一排靶子。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像被同一根线牵着的木偶——端枪、瞄准、扣扳机，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像机器。
“第一排，射击！”
李昊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命令，砸在每个士兵的耳朵里。
“砰砰砰——”
二十声枪响，连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演武场的旗杆被枪声震得剧烈摇晃，顶赌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陈公公坐在椅子上，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茶碗“啪”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
烟雾散去，靶子前倒了一片——二十个靶心，全被击穿了一个整齐的窟窿。
士兵们迅速装填弹药，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第二排，射击！”
又是二十声枪响，靶子前的窟窿更深了。
陈公公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指着那些士兵，声音都在颤抖：“这...这是什么火器？比官军的鸟铳还响！还...还这么准？”
官军的鸟铳，打一枪要等半分钟，还得对着一个点瞄半，哪有这种“连珠炮”似的枪法？
李昊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茶碗，递给旁边的亲兵：“陈公公受惊了。”然后转身，端起自己的酒碗，朝陈公公晃了晃，“这是燧发枪，从西洋商人手里换的图纸造的。咱营里，有两百支。”
“两...两百支？”
陈公公的声音都变流。他抓住李昊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你...你怎么弄来的？朝廷严禁民间私造火器！你不怕被治罪？”
“怕什么？”李昊笑了笑，抽回胳膊，“太行山有铁矿，咱自己炼铁；山下有工匠，咱自己造枪。朝廷不给的，咱自己造。”他顿了顿，盯着陈公公的眼睛，“再了，咱造枪，是为了防清军。要是清军打过来，陈公公觉得，靠官军的鸟铳，能挡得住？”
陈公公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去。他坐在椅子上，手指绞着蟒衣的衣角，脸上的傲慢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震惊和不安。
“两百支...”他喃喃自语，“够...够组成一个营了...”
李昊重新坐下，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陈公公，咱不是要威胁你。只是想告诉你，靖南营不是什么草寇。咱们的兵，能打；咱们的枪，够硬。要是朝廷想收编，得拿出诚意——至少，得让咱们的兄弟吃饱饭，有足够的粮饷。”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像一把刀，扎进陈公公的心里。
陈公公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一群可以随意拿捏的草莽。这是一支有组织、有装备、有斗志的军队。他们不是要投靠朝廷，而是在“合作”——用他们的枪，换朝廷的粮饷和名分。
而更让他害怕的是，李昊的“自己造枪”——这意味着，靖南营根本不依赖朝廷的资源。就算朝廷不承认他们，他们也能自己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李...李统领...”陈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咱...咱回去就跟御史大人，给你请功！两千两银子的军饷，三千支枪，咱...咱帮你争取！”
李昊笑了：“那就多谢陈公公了。”
他端起酒碗，朝陈公公碰了碰：“来，喝一杯。咱靖南营，敬朝廷的信任。”
陈公公赶紧拿起酒碗，一口闷了。酒液辣得他喉咙发疼，却比不上心里的慌乱。
他知道，自己这次来，不是“招抚”，是“求和”。
而李昊，用二十支燧发枪的齐射，赢回了靖南营的尊严。
宴会结束后，陈公公坐在客房里，浑身还在发抖。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想起刚才的枪声，想起李昊平静的眼神，想起那二十支整齐划一的燧发枪。
他不是傻瓜。他知道，李昊展示实力，不是为了炫耀，是为了告诉他：我能打，我能自己活，你要么跟我合作，要么看着我壮大，然后吃掉你。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公文箱，里面装着给江北巡按御史的密信。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在信纸上写：“靖南营李昊，拥兵两千，装备燧发枪两百支，训练有素，可抵清军一营。若朝廷不允其归编，恐其自立门户，后患无穷。”
写完，他吹干墨迹，封好信封。
他知道，这封信会让御史大人重视靖南营。但他更清楚，李昊不会满足于“归编”。这个年轻人，有野心，有能力，迟早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但他没有办法。
因为李昊的燧发枪，已经架在了朝廷的脖子上。
深夜，李昊站在营部的屋顶，望着上的月亮。
赵刚走过来，递给他一件披风：“统领，夜里凉。”
“谢谢。”李昊接过披风，披在身上，“赵刚，你，陈公公回去后，会怎么？”
“肯定会夸大咱们的实力。”赵刚坐在他身边，“不定会他看到了两千兵，三千支枪。”
李昊笑了：“那就让他夸大。越夸大，朝廷越怕我们，给的好处越多。”
他望着远处的太行山，轻声：“其实，咱们的燧发枪，只有两百支。但没关系——气势，比数量更重要。”
赵刚点头：“是。陈公公回去，肯定会跟御史大人，咱们的枪能连射，能打穿铠甲。御史大人肯定会怕，怕清军来了，咱们倒戈相向。”
“对。”李昊转身，望着营区的灯火，“他要的不是‘归编’，是‘制衡’。用我们的枪，制衡清军；用我们的存在，提醒朝廷，还有我们这些‘草民’，在守着他们的大明。”
赵刚沉默了。他知道，李昊的算计，比谁都深。
但他更清楚，李昊的“底气”，不是来自两百支燧发枪，而是来自靖南营的每一个兄弟——他们愿意跟着李昊，愿意为了“守土”而战，愿意为了“有饭吃”而拼。
第二清晨，陈公公带着礼品，匆匆离开了靖南营。
他骑在马上，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营寨，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李昊的笑容，想起那二十支燧发枪的轰鸣，想起李昊的“自己造枪”。
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的傲慢，是多么的可笑。
这个李昊，不是草寇，是一支“潜力股”。朝廷要是能拉拢他，就能多一道对抗清军的屏障；要是得罪他，他就会变成朝廷的敌人。
而他，陈公公，只是这场博弈中的一个棋子。
他摸了摸怀里的密信，嘴角扯出一点苦笑。
“李昊...”他轻声念叨，“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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