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点薄茧的手推开时，梅运来正佝偻着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坐在八仙桌旁那条吱呀作响、快要散架的长条板凳上。他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垮塌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沉重压力，仿佛刚从泥潭里捞出来，又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
桌上，那几样价值连城的药材依旧散发着柔和却刺眼的光晕，像几座金山，压得他抬不起头。破药鼎沉默地蹲在石台上，像个择人而噬的凶兽洞口。
门轴摩擦的涩响惊动了他。梅运来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就想把桌上那些“金山”往怀里扒拉藏起来，动作慌乱又笨拙。他抬起布满血丝、写满了“输不起”和巨大恐慌的眼睛，看向门口。
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高挑的身影挡住了大半。
林彩霞回来了。
她显然是刚从公司回来，身上还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衬得身段愈发挺拔清冷。几缕发丝从她光洁的鬓角垂落，被晚风吹得轻轻拂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黑色公文包，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门框上，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光线昏暗、弥漫着药味和焦糊味的偏屋，最后定格在梅运来那张惨白、绝望、仿佛塌下来一般的脸上。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间临时充当炼丹房的偏屋，比上次来时更乱了，角落里堆着烧焦的木炭残渣，空气里除了药香，还混杂着梅运来身上那股巨大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焦虑和汗味儿。
“搞啥子名堂？像霜打的茄子，蔫儿吧唧的。” 林彩霞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惯常的审视，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细跟敲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发出清脆又带着点不稳的声响。她没看桌上那些光晕流转的药材，目光直接落在梅运来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遇到啥子坎了？脸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灰。”
梅运来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干又涩。他张了张嘴，想挤出个笑，结果比哭还难看。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那“三成”的绝望概率，让他面对林彩霞时，第一次感到了难以启齿的羞愧。他像个做错了事、即将面临审判的孩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板凳边缘，指甲缝里沾满了黑色的污垢。
“没…没啥子…” 他声音沙哑，眼神躲闪，不敢看林彩霞的眼睛，下意识地想遮掩，“就…就是炼那个新药…材料…有点…有点不好弄…”
林彩霞没话。她走到八仙桌旁，目光终于落在那几样被梅运来视若珍宝、此刻却让他如坐针毡的药材上。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商饶精准评估。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截温润如玉的玉髓参，感受着那内蕴的磅礴生气；又悬停在雪域冰莲那近乎透明的花瓣上方，那冷冽的清香钻入她的鼻腔。她的视线扫过那块毫不起眼却散发着沉郁异香的阴沉木心髓，最后落在那株叶片缠绕金线、内蕴流光的金线莲上。
梅运来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偏屋里回荡。他死死盯着林彩霞的表情，试图从那张清冷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震惊、责备或者…放弃。
林彩霞的指尖离开了药材，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梅运来身上。那目光依旧清冽，却似乎穿透了他表面的慌乱和绝望，看到了他心底深处那份孤注一掷的渴望和恐惧。
“差好多？” 她问，声音没什么起伏，简洁得如同在问一笔普通的业务开支。
“啊？” 梅运来一愣，没反应过来。
“钱。” 林彩霞的吐字清晰无比，“还差多少票子？”
梅运来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脑门，脸皮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褪成惨白。巨大的羞耻感和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嘴唇哆嗦着，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捏得发白。
“差…差…”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那个文数字重若千钧，怎么也吐不出来。他猛地低下头，声音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几乎要崩溃的哭腔，“龟儿嘞…差…差得远…光这…这几样…就要…就要上千万…还不算其他的…老李…老李把握…只迎只有三成…”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颤音。
“三成？” 林彩霞的眉梢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低得可怕的数字也感到一丝意外。偏屋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梅运来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汗水滴落在地上的微弱声响。他不敢抬头，不敢看林彩霞的表情，巨大的恐慌和等待判决的煎熬几乎要将他撕裂。他仿佛已经看到林彩霞失望地摇头，转身离开，留下他和这一堆烫手山芋自生自灭。
然而，预想中的责备或者放弃并没有到来。
“啪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桌面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梅运来猛地抬起头！
只见林彩霞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正将一张通体漆黑、边缘镶嵌着细细铂金线的卡片，随意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拍在了八仙桌那张铺着药材的粗布上！卡片正好压在那株流光溢彩的金线莲旁边，冰冷坚硬的金属质感与植物温润的生机形成强烈的对比。
林彩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清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如同寒潭般的眸子里，却清晰地倒映着梅运来惊愕、茫然、不敢置信的脸。
她的红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川味豪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梅运来被绝望冰封的心湖上，瞬间激起滔巨浪！
“三成就三成！怕个锤子！”
“搞！”
“差好多，这张卡里头有！”
“不够，找王莲，从我私人账户划！”
“亏了——”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梅运来瞪大的眼睛，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担当。
“——算老子嘞！”
“轰！”
梅运来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炸得他一片空白！所有的惶恐、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被这简单粗暴、却蕴含着巨大力量和信任的三个字——“算老子嘞！”——瞬间冲得七零八落！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桌上那张冰冷坚硬的黑卡，又猛地抬头看向林彩霞。那张清冷的脸，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那“算老子嘞”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心底反复滚荡，震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冲散了所有的冰冷和恐惧！直冲上他的眼眶！
他猛地低下头，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指缝里，滚烫的、咸涩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手掌。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冲击！一种被信任的洪流彻底淹没的震撼！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狂喜、感激、愧疚和誓死也要拼出个结果的滚烫决心！
“婆娘…” 这两个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滚烫地在他心底无声地呐喊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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