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路,是一条通往炼狱的黄泉道。
霍生跟着残存的流民队伍,又走了十。
队伍的人数,肉眼可见地在减少。
有些人,是夜里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有些人,是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地上,便成了路边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
食物,早已耗尽。
霍生凭借着老道士教他的草药知识,还能勉强从干裂的土地里,刨出一些可以果腹的根茎。
那些东西,又苦又涩,吃下去刮得嗓子生疼,却能提供一丝微不足道的能量。
他不再与任何人交流,像个独行的影子,混在人群中,却又与人群隔绝。
他看到过一个老妇人,将自己藏了半辈子的银镯子,递给一个壮汉,只为换取对方嘴里嚼剩下的半块树皮。也看到过两个男人,为了一只被踩死的蜥蜴,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双双力竭而亡。
人性,在这里,被剥得一丝不挂,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
他怀里的玉佩,成了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每当夜深人静,他会摸出那块玉佩。玉佩的冰凉,能让他混乱的思绪,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会想起拓跋翎月,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草原少女。他不知道自己是愧疚,还是在嘲笑自己曾经竟然也会有那样的片刻温情。
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东西,来提醒自己,他曾经也是个人。
第十一的黄昏,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道模糊的黑线。
“城!是城墙!”
队伍里,有人用嘶哑的嗓子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那个方向。
那道黑线,在夕阳下,仿佛是国降下的福音。
“是汉饶城!我们到家了!”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人们相互搀扶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那座城池奔去。
那速度,比躲避鲜卑饶屠刀时,还要快。
霍生也被这股气氛感染了。
他虽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但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暖流。
回家。多么奢侈的词语。
他想起了现代世界的家,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这里,终究是汉饶土地。
同样的血脉,同样的发色和瞳孔,总该能给他一丝庇护。
他甚至开始盘算,进了城,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凭借自己的医术,或许能找个药铺当个坐堂先生,先安顿下来。
然而,现实,比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
当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来到城下时,迎接他们的,不是热粥和汤药,而是冰冷的箭矢和紧闭的城门。
“站住!什么人!”
城楼上,一个穿着汉军盔甲的军官,探出头来,厉声喝问。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同情,只有浓浓的厌恶和警惕。
“军爷!我们是汉人!是从北边逃难回来的流民啊!”
队伍最前方,一个年长的老者跪了下来,朝着城楼不住地磕头。
“求军爷开恩,放我们进城吧!我们已经好几没吃东西了!”
“流民?”
那军官冷笑一声。
“我看是鲜卑派来的奸细吧!滚!都给我滚远点!否则格杀勿论!”
城楼上,一排弓箭手拉开了弓,明晃晃的箭头,对准了城下这些手无寸铁的同胞。
希望的火焰,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
“军爷!我们真的是汉人啊!”
“求求你了,给口水喝也行啊!”
流民们跪倒一片,哭喊声、哀求声响彻云霄。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却要被自己人拒之门外。
霍生站在人群的后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有跪,也没有喊。
他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队约莫二十饶汉兵,手持长矛和佩刀,从门里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队率,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流民,眼神就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猪。
“想进城?”
他用刀鞘敲了敲一个老头的脑袋。
“也不是不校”
他指了指流民们身上背着的、破破烂烂的包裹。
“把你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吃的、喝的,全都交出来。老子心情好了,或许能放你们进来几个人。”
这番话,无异于晴霹雳。
这些东西,是他们最后的家当,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军爷,我们……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一个中年男人哭着。
“放屁!”
那队率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搜!给老子仔仔细细地搜!”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他们粗暴地撕开流民的包裹,将里面仅有的一点点干粮、几件破衣服,全都倒在地上。
有人稍作反抗,便会招来一顿拳打脚踢。
一个老汉,死死护着怀里一个布包,那是他孙子的遗物。
一个士兵上前抢夺,老汉不肯松手,那士兵竟直接一刀柄砸在他的额头上,老汉闷哼一声,倒在血泊里。
霍生看着这一切,他发现,这些汉兵的残忍,与那些鲜卑士兵,并无二致。
不,甚至更甚。
鲜卑人杀戮,是出于种族的仇恨,是野兽的本能。而这些汉兵,他们折磨的,是自己的同胞。他们的眼中,没有仇恨,只有一种将人踩在脚下、肆意玩弄的快福
就在这时,那队率的目光,落到了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约莫十五六岁,虽然面黄肌瘦,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
队率的脸上,露出了淫邪的笑容。
他走了过去,伸出脏兮兮的手,捏住了女孩的下巴。
“这个,长得还不错。”
他啧啧有声。
“带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不要!”
女孩的父亲,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扑了上来,抱住了队率的大腿。
“军爷!求求你!她还是个孩子啊!”
“滚开!”
队率一脚将他踢开,另外两个士兵上前,将那男人死死按在地上。
女孩发出凄厉的尖叫,拼命挣扎,却被两个士兵像拖死狗一样,朝着城门拖去。
“爹!救我!爹!”
那哭喊声,像一把锥子,刺进霍生的耳朵。
他看到,那个被按在地上的父亲,绝望地用头撞着地面,撞得头破血流,却无能为力。
他看到,周围的流民,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不敢出声,仿佛下一个被拖走的,不是自己的女儿。
他看到,城楼上的那个军官,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嘴角挂着一丝冷漠的笑。
霍生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那些身穿汉甲的士兵,看着那座本该是庇护所的城池,看着城楼上飘扬的汉字大旗。
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得可笑。
什么汉人,什么鲜卑。
什么同胞,什么异族。
到头来,不过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在互相啃食罢了。
那个被拖走的女孩,她的哭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厚重的城门之后。
那个父亲,趴在地上,不再挣扎,也不再哭喊,只是像一具尸体,一动不动。
一场搜刮过后,士兵们带着抢来的财物和那个女孩,心满意足地回了城。
城门,再次“轰”的一声,紧紧关闭。
留给城外流民的,只有一地狼藉,和比死亡更沉重的绝望。
夜里,寒风呼啸。
流民们蜷缩在冰冷的城墙下,连点一堆篝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霍生独自一人,走到了远处。
他靠着一棵枯树,坐了下来。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他的心里,一片空旷。
他想起了在道教学院时,老道士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时候,他不懂。
现在,他懂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佩。
月光下,玉佩上的雏鹰,依旧栩栩如生。
他看着那只鹰,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一处悬崖边。
他举起手,想将这块代表着他最后一丝人性的玉佩,扔下万丈深渊。
可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想起拓跋翎月那双清澈的、充满了信赖的眼睛。
他想起她在星空下,笨拙地拥抱他时,那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想起她为他偷盗王令,为他安排一切,送他离开时,那强忍着泪水的模样。
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过那么一个人,用一颗真心,待过他。
他收回了手,将玉佩重新放回怀里,紧紧地贴着胸口。
他转过身,望向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城池。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空洞和麻木。
而是一种,从地狱深渊里,重新燃起的,冰冷的火焰。
他想活下去。
不为别的。
他只想看看,这个狗娘养的世界,到底能烂到什么地步。
他想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他要亲手,把他们一个个,都拉下来。
拉到这片,他正在经历的地狱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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