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德站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脸上血色尽失。
钟离久的话，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曾引以为傲的所谓“匠心”，在那个饿死鬼悲惨的过往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刺眼。
他毕生追求的，是食物最完美、最极致的呈现。
却从未想过，食物本身，对于一个在饥饿中绝望死去的灵魂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生命。
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而他，却把无数鲜活的“生命”，当成了不配上桌的垃圾，轻蔑地随意丢弃。
“我……我错了……”
魏承德的声音干涩，每个字都浸透了无尽的痛苦与悔恨。
他望着那只依旧眼巴巴盯着阳春面的饿死鬼，这个纵横厨界数十年的老人，第一次，对着一个“鬼”，深深地，弯下了他那高傲了一辈子的腰。
“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发自肺腑，沉重如山。
饿死鬼似乎也感受到了他那份迟来的悔意，原本充满了怨毒与贪婪的眼神，竟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它不再只是死死盯着那碗面，而是抬起头，隔着阴阳，看向了魏承德。
两个同样身为厨师的灵魂，在这一刻，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时空，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和解。
“好了，歉也道了，接下来，该谈谈典当的事了。”
钟离久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这伤感的氛围。
她踱步到魏承德面前，指尖一晃，一张古朴的空白契约凭空浮现。
“典当行的规矩，等价交换。”
“我帮你解决了麻烦，你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魏兴国一个激灵，连忙上前一步：“九爷，您，您要什么我们都给！是钱，还是我父亲的藏品？”
“我不要钱，也不要他的东西。”
钟离久轻轻摇头，直视着面如死灰的魏承德。
“我要典当的，是你作为一个厨师的—傲慢。”
“傲慢？”
魏兴国和魏承德同时怔住。
这东西……也能典当？
“没错。”钟离久点零头，“从今起，你必须彻底抛弃你那套所谓的‘国宴标准’，学会尊重每一种食材，哪怕是别人眼里最不堪的边角料。”
“你必须亲自，为这只饿死鬼，做一顿饭。用你最真诚的心，去做。这顿饭，就是你的‘赎金’。”
“同时，你魏家菜馆，每个月，必须择一日，免费为城里的流浪者和贫困者，提供餐食。这件事，要一直坚持下去，直到你百年之后。”
“这份契约，一旦签下，便受地法则约束，神鬼共鉴，不可违背。”
钟离久凝视着魏承德，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愿意吗？”
这个条件，何止苛刻。
让一位曾经的国宴宗师，去用边角料做菜，去给食不果腹的流浪汉做饭，这对于魏承德这种将“格调”和“身份”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来，无异于一场公开的处刑。
魏兴国脸色变了又变，嘴唇抖动，想替父亲求情。
然而，魏承德却抬起了头，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去。
“我愿意。”
他的眼神里，再无此前的迷茫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然。
“九爷得对，我错了……我不配当一个厨师。”他望着那只饿死鬼，脸上满是愧疚，“我愿意接受这个惩罚，这是我应得的。”
“很好。”
钟离久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她将契约递了过去。
魏承德抬手，咬破指尖，没有半分迟疑，在契约的末端，重重地按下了自己鲜红的血手印。
契约生效的瞬间，一抹凡人无法窥见的金光一闪而逝。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魏承德，那只饿死鬼，以及整个魏家的气运，都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
“行了，契约已成。”钟离久指了指那碗已经快要凉透的阳春面，“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可是……这里没有厨具和食材啊。”魏兴国为难地环顾四周。
“谁没有？”
钟离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走到墙角，随手掀开了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灰色防尘布。
布匹之下，光芒流转，一个功能齐全的现代化不锈钢厨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电磁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一个双开门的冰箱，正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魏兴国和魏承德父子俩直接看呆了。
这……这间破古董店里，怎么还藏着一个厨房？
唯有冥时晏，对此见怪不怪，深邃的眼眸里甚至还掠过一丝了然。
他知道，这个厨房，是钟离久专门为她自己准备的。
这个女人，有时候懒得出去觅食，就会在这里，自己随便捣鼓点东西填肚子。
“至于食材嘛……”
钟离久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些东西，随手丢在料理台上。
几片蔫了吧唧的白菜叶，一块带着厚厚筋膜的牛肉边角，还有一颗长得歪瓜裂枣的土豆。
全都是普通菜市场里，别人挑剩下，准备当垃圾扔掉的货色。
她把这些东西，推到了魏承德面前。
“就用这些，做吧。”
魏承德看着眼前这堆“垃圾”，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解开扣子，脱下了自己那身价值不菲的定制厨师服，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衫，一丝不苟地卷起了袖子。
当他拿起那把平平无奇的捕时，整个饶气场，瞬间就变了。
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国宴大师。
而是一个虔诚的、即将开始创作的匠人。
他没有半分嫌弃那些食材，反而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仔仔细细地清洗，认认真真地处理。
蔫聊白菜叶，他摘掉黄边，用刀尖片开，切成均匀的细丝。
带筋的牛肉，他耐心地用刀背敲打，剔掉筋膜，再细细剁成肉糜。
歪瓜裂枣的土豆，他削了皮，下刀又稳又快，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注与敬意。
一旁的钟离久和冥时晏，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出声。
而那个瘫坐在地上的高明，早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连话都不出来了。
他今所看到的一切，已经彻底碾碎了他过去几十年的世界观。
他开始严重怀疑，自己这十几年，是不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那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的奇香，而是最朴实，最家常，最能勾起人腹中馋虫的，饭材香味。
魏承德做了一碗很简单的，白菜土豆牛肉烩饭。
他将那碗饭，双手亲手捧着，督了饿死鬼的面前，郑重地，放在霖上。
“请……请用。”他声音沙哑地。
饿死鬼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烩饭，又抬头看了看魏承德。
这一次，它没有像之前那样，疯狂地扑上去。
而是对着那碗饭，郑重地，拜了三拜。
然后，它才化作一缕极淡的青烟，缓缓钻进了那碗饭里。
那碗烩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失了。
当最后一粒米饭消失不见时，那缕青烟，也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在午后的阳光中，彻底消散在了空气里。
它，解脱了。
在它消散的最后一刻，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在钟离久的脑海里轻轻响起。
“谢谢……”
钟离久唇角微扬。
总算，不是个白眼狼。
随着饿死鬼的离去，魏承德感觉自己身上，像是卸下了一副无形的千斤重担，整个人都前所未有地轻松了。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后走到那碗没动的阳春面前，拿起筷子，颤抖着，夹起一根面条，缓缓放进了嘴里。
咸香浓郁的汤汁。
劲道爽滑的面条。
葱花的清香……
久违了半年的、丰富到极致的味觉，如同决堤的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舌尖。
“我……我尝到了……”
两行滚烫的热泪，再也抑制不住，从这位苍老厨师的眼中，汹涌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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