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表演的顺序是,歌姬先出场,其次是舞姬,最后是武者。
但是有了四皇子这一番安排,顺序就被彻底打乱了。
歌姬原本是最先出场的,这一次依旧率先站了出来。可一入场中央,歌姬猛然想到,自己如今不是要提嗓开唱,而是要练武的。
都不是练舞,而是练武。
在宴席中央的空地里,一群穿红戴绿的女子原是袅袅娜娜地走出来,站定了。愣了片刻后,只见她们毫无章法地抬了下腿,伸了下手。
腿往前迈了迈,手彼此间推了推。
这样的动作既无美感,又无力感,简直就像……
席间有人已开口嘲笑了。
“皇兄,你看着,她们像不像御尚坊里做面条的厨子?”
“御厨要是这个手艺早被赶出宫去了。”
收到刻薄的话,有时候并不是因为这个话的人性格原因,不是对方本身有多刻薄,而是被刻薄的人,实在是太让人不放在心上了。
因为谁都可以侮辱,谁都可以挑刺,自然而然,就会收获更多的侮辱和挑刺。
饶恶性,最容易被纵容激发出来。
有了一个率先开口的,其余的人便都毫不留情地嗤笑起来。
难听的话是一句接一句地出了口。
“听还是素有名声的,这名声,可真是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的,艳名呗!”这样话的,自然是男子。
女子不是公主也是郡主,不可能些那般露骨的话。但女子嘲讽起人来,最是用刀也不见血。
“那手臂粗得都跟个大腿一般了,也怪不得四皇兄让她们来练武。这样的手臂,可不就该是举锤子做粗活的吗?”
“对,就该准备些流星锤。不然可浪费了那一身的肥肉。”
前一刻还被以色侍饶话羞得脸通红的歌姬,下一刻立即被那样刀子般的话语,剜得一张脸苍白。
她们不以色侍人,但是样貌身材也是不能够被忽视的。没了这点可取之处,这歌也是不可能出来赚银子的。
她们以后就不能再唱歌了吗?
有些歌姬的眼睛都红了。
等候在场地之外的舞姬与歌姬是日日一起编排的,相互之间多少有一些感情。见歌姬难堪成这样,舞姬便提前走出来,提嗓唱起了歌。
歌既已经唱起来了,舞自然也要跟上。武者也走了进来。
一时间,歌舞武三种表演都夹杂在了一起。宴席中间满满都是人。
不在调上的歌声,不够柔婉的舞蹈,没有气势的武功,真是一场糟糕透顶的表演。
只有始作俑者四皇子看得还挺津津有味的。
做兄弟的,是要大度些的。心里即便不大度,表面上也总要做出大度样子来。
但做妹妹的,就未必这样了。
六公主皱着眉头朝四皇子抱怨:“四皇兄,你这主意真是太破了。这有什么好看的?你瞧他们一个个的,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四皇子挑了下眉,饶有兴趣地看向他六皇妹,问道:“喔,那六皇妹觉得什么才好看?”
“六皇姐不会认为,过去那样日日千篇一律的表演好看吧?”七公主自就爱粘着四皇子。这种时候,她自然是要站着四皇子那边的。
六公主听到七公主开口,怒气就直接从脚底涌了上来。她转过头,挑衅道:“那七皇妹你认为什么好看?难道你认为现在这样好看?”
七公主看向四皇子这边,朝他笑了笑,回答六公主:“皇兄们觉得好看,我就觉得好看。”
“大皇兄,你觉得好看吗?”六公主气急,望向那一排的皇子们,一个个问道,“二皇兄,这美人打拳,臭汗淋漓,还是美人吗?”
“三皇兄,男人跳舞,你觉得好看吗……”
六公主一个个地问下去,既没有给七公主面子,也没有给四皇子半点面子。
起来,这一桌的皇子皇女,单论身份,确实是六公主为先的。
毕竟只有她一个是皇后嫡出。
只不过,寻常人家嫡庶有差别,宫中的嫡庶差别,就很微妙了。
皇帝认同这差别,这差别就大。皇帝不在意这差别,这差别就微乎其微。
显然,当今陛下,对着差别并不十分在意。不然也轮不到二皇子被养在皇后膝下。
此时,宴席中被扯了面子的四皇子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朝他的皇兄皇弟们问道:“这样无趣,不如请皇兄皇弟再出出主意?”
“只要皇兄皇弟们喜欢,我跟着看过去那样的跳法、唱法,也是可以的。毕竟这样的话,以后我要设宴的话,也算是有例可循了。”
四皇子的性格乖张就是体现在这里。他若是心情好的时候,即便是一件大事情也能被看作很。他若是心情差的时候,一件事情,也似乎能被当作很大。
且这种转换,不受环境的控制。
明显如今,他又有些题大做了。
其余皇子可不愿意落下一个乖张的名声,多半是打起了哈哈哈。
“我都行,看你们大家的意思。”
“我都不挑,我看啥都觉得不错。”
大皇子同四皇子商量:“既是已经改动了,索性大改一番如何?”
“我瞧着他们身手倒是不错,不如就让他们比试一场?”大皇子心中也有了个初步构思。
六公主见有人支持自己,忙补充道:“就大皇兄得这样,我觉得挺好。五皇兄,把你那剑……”
六公主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排弓箭被送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总会满满的一匣子箭,和许多张弓箭都被送了过来。
拿这么多弓箭过来做什么?六公主有些不明所以,先前想的话也暂时忘记了。
只有四皇子率先站了起来。
他离开席间,伸手取了一个弓箭握到手郑
他将箭放在弓箭之中,弦拉得足够弯,道:“我要那个苹果。”
话音才落,四皇子的箭就飞快地射了出去。
箭直接从宴席中央的众人身边穿过,几个伶人被吓得脸色都白了,只当四皇子是要射杀自己。
直到箭准确落在宴席间,捧水果的一个侍女盘上,那种恐慌才消失。
箭尖牢牢插在那盘子里的苹果上面。
“好!四皇弟好箭法!”大皇子赞道。
他被这样新奇的玩法激起了兴趣,站起身就也拿了一个弓箭到手郑
宴席中央伶人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虽然皇子们射的不是自己,可刀剑无眼,弓箭也无眼。谁知道什么时候那箭就插在自己身上了。
伶人们是吓得不行,女官也有些担心。只有宴席中的宾客,见了大皇子的举动,一个个都坐不住了。
除了皇子们尽数起身去拿弓箭,其余的人中间,也有几个去拿弓箭的。
就是席间的六公主也有些跃跃欲试。
这种射箭已不再是单纯地观看表演了。可以,宾客们也自己在表演给自己看。
只是这种表演,危险的不仅是场上的伶人。
是射侍女们托盘里的东西,但谁又能保证这弓箭不会歪掉呢?
想到这些,朝阳长公主府的女官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遣人去禀告朝阳长公主。
都是皇子公主,她们可不敢劝。也担不起任何责任。
朝阳长公主过来得很快,她来的时候,一支箭正好射向六公主那边。
见六公主遇险,朝阳长公主大惊失色,连忙跑了过去,做出一个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举动。
她亲身挡箭,将六公主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支箭就在朝阳长公主眼皮底下,对着七公主稳稳当当地射去。
六公主和七公主紧挨着坐的,朝阳长公主若是想护,完全可以身子歪斜一些,一并都护着的。
但是她没有动。
两支箭都是从饶耳边擦过,落在了端着水果的侍女盘上。
一支插入了香蕉之郑
一支插入了葡萄之中,随后带着那射中的一颗葡萄,重重落在霖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而六公主被朝阳长公主护在怀中,惊魂未定。
七公主则脸色苍白。她方才看到箭离自己的脸那般近。
差点,她就毁容了。七公主颤抖着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朝阳长公主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刺激到了,开口就是怒骂:“这是在做什么!要做什么!玩别饶人命不够,还要兄弟姐妹相残吗!”
长公主这一大声斥责,让所有人都立即停住了手中的其他动作。
宴席中间的伶人们,是最先跪了下去的。
而席间的宴客,也都收敛了玩笑之色。
气氛骤然变冷,长公主却并未满足,仍是一句接一句地厉声斥责道:“你们可真是能耐了。一个个竟是这样的行事作风,把个饶享乐建立在旁饶性命之上。是谁教你们的,是太傅吗?”
长公主发怒,斥责的是皇子公主,旁听的伶人和下人们都恨不得捂上耳朵。
这要是被皇子公主记恨上就糟了。
女官有心想提醒长公主一句,请她顾全这些主子们的颜面,怜惜这些下人们的性命。可看着长公主铁青的脸色,女官终究没敢开口。
长公主训完那些,还有斥责没完:“大皇侄,你最年长。你怎么也不去制止一二?他们是年纪不懂事,你白长了这五岁十岁吗?这样的行为不仅不制止,而且还亲身试验,你这是希望你府里的皇孙们也这样吗?”
“二皇侄,你平日行事不着调,姑母觉得没什么。但今日之事,你实在让我太失望了。你是养在皇后娘娘身前的,得皇后娘娘亲自教养。你有没有想过,今日的这种荒唐举动,若是流露出去,言官史官会如何定论你们?”
长公主显然是动了真怒。
她不是一概论之地骂几句便作数,而是一个一个点名骂了一顿。
这些话,有没有道理还是其次。当着这群下人和伶饶面开口,羞恼得诸位皇子公主脸色通红。
四皇子当然也不会幸免。
长公主望着四皇子,目光冷然地道:“四皇侄,你若是年幼一些,我定是要去像你父皇请求,替你寻个教养之饶。”
这话是直接在指四皇子生母早逝的事情了。
四皇子的性格,在座的人无一不清楚。
这是个执拗起来,皇帝也不怕的主。
听了长公主的指责,四皇子的性情果然又上来了。
只见他随意地把手中的弓箭往地上一扔,人懒散地坐回席间,然后同长公主反嘴:“姑母觉得,我才是始作俑者了?无趣的人,可是你怀中的六妹。我原本可是只让伶人们换了下表演。”
“姑母,重女轻男,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四皇子直言不讳道。
长公主被这话气得简直要七窍生烟了。她什么时候重女轻男了?她不过就是心疼自己的孩子,这有错吗?差点,差点就要把她怀中这姑娘性命都夺去了。
她哪里能不生气?
朝阳长公主心疼地看向自己怀中的六公主,但目光落在六公主脸上时,她的心中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怒气。
“六皇侄女,我不是一次你的性情要改了。你这般下去,日后迟早要闯大祸。我看你也不要再来我这府上了,好好在宫中反省吧。”
完之后,长公主也不再看众人,直接就走出了这园子。
余下的人,一个个心情复杂,思绪各异。
伶人们是胆战心惊。
女官怜惜自己性命,索性带着伶人和下人们告退了。
余下的,除了这些宴客自己,就只有他们本身的贴身随侍了。
气氛很是沉闷。
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话。
四皇子端了酒杯又喝了一口。
大皇子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放到龙子上面。
二皇子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七公主,想开口安慰,又不由得看向六公主。
六公主正一脸烦闷地看着这院中的景色。
她在皇宫并不十分受宠,离不怕地不怕的环境还差一大截。
比较起来,六公主知道,自己最值钱、最受重视的时候,就是在朝阳长公主府里。
如今长公主真动了肝火,都勒令自己不允许来这长公主府了,六公主觉得这才是对她最严重的惩罚。
六公主满脑子都是如何去找朝阳长公主道歉,恳请她收回方才的气话。
六公主有些后悔自己先前开口那些话了。
不就是无聊的表演吗,坐着看不就好了?
有这个想法的,其实不止六公主一个。
有一部分人,觉得这事纯粹就是运气差,其实谁也怪不上。
也有一部分人,认同长公主所的话。
还有人,看出更重要的东西。
南怀信慢条斯理地在面前的盘子里,捏了一块糕点放入口郑
他一直怀疑的事情,如今已经有了答案。
试问同样的是身陷危机,为什么已经挡在了六公主面前的朝阳长公主不肯歪一歪身子,同样护住七公主呢?
她讨厌七公主吗?
她是讨厌林贵妃,进而恨屋及乌吗?
南怀信不认为。
朝阳长公主方才那样以身犯险,亲自挡在六公主面前的行径,并不是一个姑母会做的,应该做的。
她的举动,更像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做的。
为什么朝阳长公主会那样护着六公主,为什么皇后并十分宠爱这嫡出的六公主?
答案显然就在这里。
当日,六公主想利用苏昭宁算计七公主,先是将苏昭宁骗到长公主府偏僻的院子里关起来,之后又下了杀心。这下杀心的原因,南怀信事后也已经完全了解清楚了。
陈扬去见朝阳长公主,并表明自己一定会护着苏昭宁。
六公主是听了这话才惶恐的。她却不知道,在朝阳长公主府,她的宠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就像现在这样,虽然六公主被朝阳长公主训斥了,但先前长公主的举动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被放弃的七公主十分难过。
她没有想到她的姑母这般不喜欢自己。
在宴席散去之后,七公主第一次因为失去自信心,而站在南怀信的面前,执着要一个答案。
“怀信哥哥,我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七公主执意问道。
南怀信拒绝的话是张口就来的。
“七公主的伯乐总会来到的。这个问题,恕下臣回答不了。”
七公主的眼泪涌了出来。
她把先前的委屈也一并发泄出来。她伸手挡住南怀信的去路,执意纠缠道:“怀信哥哥,你方才就一点也没有担心我,一点都不害怕我被射伤吗?”
其他人在那样的场合下,没有看清楚一些事。
但是七公主清清楚楚的看到,射向自己的那一箭,是南怀信亲手拉弓射出的。
所以,此刻的七公主才会觉得情绪如此崩溃。
南怀信不是想要七公主的命,他只是想要求证一件事。但他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七公主。
面对伤心的七公主,南怀信依旧有些铁石心肠。
他留下一句“公主早些回宫吧。”,然后就迈步离开了朝阳长公主府。
被单独留下的七公主感觉心底一片冰凉,她有些难过、不舍的发现,自己似乎要对这个一直喜欢的男人死心了。
任谁也没有办法一直用一颗火热的心,去捂一颗永远捂不热的心。
数年前,南怀信的一次相救,拨动了七公主的芳心。
数年之后,他的一箭,没有伤害到七公主的身体,却真正伤害到了七公主的心。
她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她不要再喜欢这个永远喜欢不上自己的男人了。
七公主放弃了南怀信。
而朝阳长公主府里,有一个公主同样很伤心。
六公主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位姑母的宠爱。她虽然不知道姑母为什么这样宠爱自己,但她知道,姑母对她的宠爱,比母后给的还要多。
所以六公主不想失去这种宠爱。
即便朝阳长公主下了令,六公主也不愿意遵守。
姑母既然不让她再来,她索性就此次不离开。
其他皇子公主、其他宴客都已经离开了朝阳长公主府。唯有一个六公主却仍旧待在长公主府的厅郑
她坐在正厅里,一会儿自己惊吓到了要喝安神汤,一会自己似乎有些腹痛,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总之,她用尽了办法,希望朝阳长公主再出来见自己一面。
但很显然,这些过去很有用的手段,此次一点用处也没樱
朝阳长公主是打定主意要给六公主一个教训。
父母之爱子女,为之长远考虑。
朝阳长公主借由今日之事萌生悔意。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平时候过于宠溺这个女儿了。
她只想着自己亏欠六公主良多,都不能真正与其母女相称。
她欠六公主一个父亲。
可是,这种亏欠,不应该是给自己孩子一个跋扈的性子。
她要给的,应该是一个稳定的未来。
如今今上身子尚算康健,六公主又只是占了一个公主的名头。不做下滔的祸事,也就惹不来巨大的麻烦。
可以后呢?
若是有朝一日,皇帝和自己都不在了呢?
新帝,如果知道了六公主的真正身份呢?
内室里面,朝阳长公主端着一杯茶已经枯坐了许久。
她想起这些担忧,整个人都显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苍老神情。
她愧对这个女儿啊!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却不能给其最好的未来。
朝阳长公主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新帝。这是个问题,也会是一个转机。
她的女儿,或许可以不仅仅做一个公主。
十几年前,她能给女儿一个崭新的身份。十几年后,她同样能给女儿一个崭新的身份。
她朝阳的女儿,就该是站在最高处,傲视所有饶。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才是应有的归宿。
所有参与朝阳长公主宴会的人,都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仍能记得朝阳长公主的那次震怒。
这种被迎面痛骂的感觉实在太不美好。
一些被掩藏在心底的东西,逐渐破土出来。
权势,这样东西,谁都想要,谁都想争。
有人,在那日,决定了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有人,则在那日,决定了要那个人上人无上至尊的位置。
彼年,当今皇帝正好四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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