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东顶着一头湿漉漉、炸毛的板寸,塑料拖鞋啪嗒作响,毫不在意地甩甩头发上的水珠:“嚷嚷啥!赶澡堂早市懂不懂?晚一秒,龙头全是锈水!”
几滴水珠精准地甩到上铺王亮摊开的《纤夫的爱》歌本上,洇开了磁带封面的美人脸。
“我日!”王亮心疼地弹起来,海魂衫的领口歪斜着,露出半截锁骨。
他抄起枕边的改锥作势要戳:“吴老九!赔我女神!”
“安静!”靠窗上铺传来一声低喝,不高,却像冰冷的扳手敲在铁砧上,瞬间压下所有杂音。
温阳已经穿戴整齐,袖口照例工整地挽到肘部,露出线条清晰如精车钢件的臂。
他正用一方软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枕边那枚铜制水平仪,动作带着军人般的精准与虔诚。
晨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板寸发茬,他眼皮都没抬,“王岩,鞋带系好。
王亮,改锥收起来。三分钟,门口集合,晨跑。”
绝对的权威。
王亮悻悻地收起改锥,嘟囔着“温阎王”。
王岩赶紧弯腰系他那万年散着的鞋带。
冯辉推了推厚瓶底眼镜,鼻梁上还留着枕头的红印,手里却已拿着笔记本和钢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脚盆碰撞动能传递效率……水滴飞溅轨迹抛物线方程……”
角落里,任斌一如既往地沉默,正用一块旧绒布,轻轻擦拭着枕边那个泛黄的木质相框。
照片里穿着老式工装的男人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
何木蜷在他的下铺,膝盖上摊着《木工基础》,指尖捏着一块黄杨木和刻刀,专注地雕琢着什么,细碎的金色木屑像阳光的碎屑,簌簌落在洗得发白的床单上。
雁洋则摆弄着他那台宝贝凤凰205相机,镜头盖上的“囍”字褪成了暧昧的粉白,对着窗外晨光调整焦距,似乎在捕捉光影的某种平衡。
张煜看着这一切,胸口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暖流。
重生?平行空间?
这些玄奥的概念在温阳冰冷的命令、王亮夸张的咋呼、冯辉沉浸的演算、何木指间飘落的木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这才是他扎根的土壤,粗粝、喧闹、充满汗味和金属气息,却无比真实。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架床的冰冷、汗液的微咸、樟脑的刺鼻和何木手中黄杨木的清新,大步走向自己的床铺。
“老大,”张煜拿起搭在床栏上的旧运动衫套上,对着温阳的方向,“今跑几圈?”
温阳终于抬眼,目光像车床的卡尺,精准地在张煜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松散的运动鞋带上:“五公里。目标配速,四分五十秒。”
他收起水平仪,利落地翻身下床,军绿色胶鞋落地无声,“鞋带,系紧。松脱概率超过30%,影响效率和安全。”语气不容置疑。
张煜低头,麻利地系紧鞋带。指尖动作间,昨夜实习车间那混乱又旖旎的一幕悄然浮现——陈琛覆在他手腕上微凉而稳定的手指,带着机油和白玉兰的奇异冷香;张柠倚在门框上那抹浓烈如酒的红,以及她眼神里钩子般的玩味;黄莺在砂箱后暴露时涨红的脸和眼中的火光;安静辫梢银铃的慌乱脆响……
他甩甩头,将这些影像暂时压下。晨光正好,该去迎接松江的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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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机械学校的煤渣跑道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跑道上,被脚步带起,又轻轻飘落。
温阳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床,跑在最前面,步幅均匀,呼吸平稳,军绿色的背影是队伍移动的坐标轴。
他身后,是气喘吁吁却努力保持队形的309众人。
汗水很快浸湿了运动衫的后背,冰凉的晨风拂过,激起一阵战栗。
张煜调整着呼吸,感受着肺叶的扩张与收缩,脚步踏在煤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在他绕过操场拐角,靠近那片爬满常春藤的实习车间红砖墙时,一道纤细而迅捷的蓝色身影,如同精准嵌入轨道的零件,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切入跑道,稳稳地跑在了他斜前方几步远的位置。
是陈琛。
她没有束马尾,浓密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用一根普通的深蓝色发绳固定着。
几缕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线条优美而白皙的颈侧。
那粒的、在张煜记忆中红得惊心的朱砂痣,便在这汗湿的发丝间若隐若现,像落在羊脂玉上的一点朱砂印。
她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合身的蓝布工装——大概是当作运动服了,而非平日那套。
工装勾勒出少女柔韧挺拔的背脊线条,腰肢收束得恰到好处,随着奔跑的节奏,形成微而充满力量感的摆动。
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截莹润的臂,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最让张煜心头一跳的是她的步态。
每一步的抬腿、落地、发力、重心转移,都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与稳定,像车刀在导轨上平稳进给,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或能量的浪费。
她的呼吸声很轻,绵长而均匀,与温阳那种刚硬的稳定不同,她的稳定带着一种内敛的、属于精密仪器般的优雅。
她似乎并未刻意等待,也未曾回头。
但就在张煜脚步下意识加快,想要缩短那几步距离时,她的速度也微妙地提升了一线,始终保持着那恰到好处的领先。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流过细腻的颊侧,汇聚到线条清晰的下颌,最后滴落在她蓝色工装的领口,洇开一片深色。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混合着晨跑后蒸腾出的、极淡的汗水的微咸气息,固执地穿透了跑道上的尘土味,丝丝缕缕地钻进张煜的鼻腔,牵引着他的脚步,也搅动着昨夜残留的悸动。
她微微侧头,用肩头蹭了一下滑落的汗珠,脖颈拉出优美而脆弱的弧线,那粒朱砂痣在晨光中一闪而逝。
张煜的呼吸不自觉地乱了一拍,脚步也随之一滞。
就在这微的迟滞间,陈琛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脚步节奏没有丝毫变化,清冷平静的声音却清晰地随风送入他耳中,像冰凉的溪水流过:
“呼吸频率紊乱。
步频与步幅失衡,能量损耗增加12%。” 她甚至没有回头,目光平视前方,语气如同在实验室宣读一份数据报告,“重心前倾角过大,踝关节受力不均。”
张煜愕然,随即一股热气涌上脸颊。
他下意识地调整呼吸,挺直腰背,努力模仿她那种稳定的步态。
然而越是刻意,动作反而越显僵硬。
陈琛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笨拙,在下一个弯道处,她终于微微侧过头。
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扫过张煜因努力而略显紧绷的脸庞和不太协调的步伐。
她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随即,她转回头,只留下一个在晨光中稳定跃动的蓝色背影,和那句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回音般的余韵:
“手腕要像车刀般稳定。跑步,同理。”
那缕清冷的白玉兰香,似乎也因这句带着昨夜车间记忆的“教导”,而在他身畔缠绕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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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
一阵清脆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像一串骤然炸响的子弹,蛮横地撕破了操场晨跑的宁静秩序。
铃声未落,一道飒爽的身影已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杠“永久”自行车,如同冲锋的坦克,硬生生从跑道外侧的梧桐树影里斜插进来,车轮碾过飘落的枯叶,发出干脆的碎裂声。
是黄莺。
她没穿迷彩服,换了一件洗得发白、却更显腰身的旧军装上衣,下摆随意地塞进同样旧却干净的蓝色劳动布工装裤里。
裤腿照例高高卷到膝盖,露出两截晒成健康麦色、线条紧致流畅的腿。
脚上蹬着那双标志性的军用胶靴,沾着新鲜的泥点。
乌黑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随着她蹬车的动作在脑后甩动,像一束跳跃的火焰,发梢系着根褪色的红头绳。
晨光勾勒着她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唇瓣。
那双总是亮得惊饶眼睛,此刻正灼灼地盯着跑道上的张煜,毫不掩饰其中的急切和……某种被侵犯领地般的愠怒。
“吁——!” 她猛地捏紧刹车,胶皮摩擦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剑
车子以一个极其利落、带着军事化风格的甩尾,精准地横停在张煜和陈琛前方的跑道上,车轮几乎压到煤渣跑道的白线。
惯性带起的风,裹挟着她身上特有的、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淡淡的汗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野菊清香,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陈琛带来的那缕白玉兰冷香。
“张煜!” 黄莺单脚支地,动作干净利落。
她微微喘息,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将军装上衣绷出饱满而充满生命力的弧度。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先在张煜脸上扫过,带着审视,随即猛地转向旁边刚刚停下脚步、气息依旧平稳的陈琛,眼神里的温度瞬间降了几度,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陈秘书长,晨练呢?真巧啊。” 她扯出一个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却没什么暖意。
陈琛停下脚步,微微调整着呼吸,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黄莺灼饶视线。
蓝布工装勾勒出的身形挺拔如竹,与黄莺那充满力量感的飒爽形成鲜明对比。
她没有回应黄莺那带着刺的“问候”,只是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落在黄莺那辆横亘在跑道上的自行车上,声音清冷如初:“操场跑道,非机动车禁校校规第十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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