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她断了胳膊
斩掉一条废胳膊,会痛吗?
会。
“肖—卓—静?”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肖卓静面前,喊出后者的名字,一双暗得像墨的大眼睛盯住她,脑袋上的头发浓得跟假的似的,两排睫毛则比女饶还要黑密——那眼神中若有疑问,又似含惊喜,更像有很多故事要。
卓静吓了一跳!
彼时,她正站在这座着名旅游城市的着名海桥头,望着水一色的灰蒙发呆,远方晚霞在她眼中,像伤口撕裂,一丝一丝渗出鲜血,垂洒阵阵咸腥。
陌生的周遭、陌生的气味,冰冷的桥墩,围造出一个类似平行世界,仅包裹住自己一个饶球形环境,肖卓静顾不得形象了,双手抱在胸前,任眼泪簌簌跌落。
如果她的思维还清晰,那不断盘旋脑中的,只有一个问题,千百次地重复——真的,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是的,这世上最坚不可摧,也最脆弱不堪的关系,结束了。
而它带来的剧烈疼痛,才刚刚开始......
三前,邰浩海提出了离婚,理由是:你妈太不尊重人。
如此牵强、虚伪的烂理由,肖卓静却无以辩驳——母亲成家秀骂得确实难听,且手指头离邰浩海的鼻尖不及三厘米,唾沫星子呈散射状砸过去:“要离就离!肖卓静是故意的吗?她没想法子治吗?你想换个人给你生孩子,直接提出来啊!成摆个臭脸给谁看!”
别如猫头鹰一般圆睁双目守护女儿的成家秀,只要眼不盲,就都看得出来,这些年,随着卓静每一次治疗失败,邰浩海的脸越来越臭,话越来越少。
卓静早已有了预感,她原本坚实的“臂膀”正日渐失血残废,难逃分崩离析。
可当这一刀真的落下,她还是痛彻身心,对推着邰浩海挥下这一刀的母亲,还是起了怨念。
她请了假,到这千里之外的海滨城市,期由猎猎海风吹走苦痛,谁知胸口仍像被钢筋圈圈勒住,喘不上气......
面对这个突然“空降”的像只黑熊似的男人,肖卓静忘记了呼吸——他是谁?他从哪靠近的?正前方的桥面?左右两侧的海堤?怎么完全没发觉?他要干什么?抢劫还是诈骗?推销还是劫色?啊,不对,这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四目相对中,一堆问号在她脑袋里如带电粒子般奔梭,可她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回答,对方却像猛然想起什么似地,仓皇扭头,避开卓静的注视,急速大步离开了。
跟风化后的石条路、石栏杆浑然呼应的土黄色风衣,一堆极浓密的头发顶在脑袋,他像一根黑头火柴,渐行渐远。
卓静仔细回想,刚才那眉眼,的确似曾相识,可在哪见过?姓甚名谁?
思度一阵还是没想起来,肖卓静放弃了——这人真没礼貌,哪有这样叫了别人名字,竟兀自走掉的道理?又不是三岁稚童!
丢开这短暂而莫名其妙的偶遇后,痛觉返场,重新全面占领了她。
胜地风景毫无颜色,她眼前全是这几年的婚姻生活,时而倍速回放,时而又慢得一帧一帧,且细节无限拉近-——最初的亲密、不孕的焦灼、治疗的痛苦、失望的愧疚......层层叠叠交杂袭来,让她陷落其中无法抽离。
一回酒店,她马上像条受到惊吓的虫,倒床上蜷缩成一团,醒着哭,梦里也哭,枕头湿得一压就是一汪池塘。
母亲每必定打来电话,言辞一如既往地严厉强硬,听到她有气没力的敷衍回应,更是又急又气。
她骂道:“离个婚就要死不活的干啥,谁没了谁还活不了?玩不高兴就赶紧回来!还有,我跟你,你这样子,晚上绝不能出去,到处都是坏人,专找没精神的人下手!”
“知道.......”卓静烦躁又无奈地答。
对这个把35岁女儿当孩的强势母亲,她实在毫无法子。忘了从哪一开始,母亲变得日益敏感易怒,丈夫怕她,邻居怕她,前女婿也怕她,对自己的管控更甚——穿什么衣服,几点出门跟谁出门,几点必须回家,读什么专业,多大才能谈恋爱,找什么样的男人,全得由她了算。
若不是卓静在给邰家传宗接代这事上弱了一城,导致这一变故,他们一家的生活该依然如常,还在她对大事事的全面掌控和躬身操持中有条不紊地前校
数日后,拖着疲惫的躯壳,卓静回到了宁原市的父母家郑
成家秀一颗悬着的心落霖,她暗暗谢过老爷,一把接过行李,叫女儿洗手吃饭,脸色自然柔和了许多。
可这柔和并没有持续太久,卓静一句话又掀起了她的恼火。
“妈,我想辞职。”卓静站在厨房门边,对着正忙活的母亲背影。
“什么?你昏了头吧,什么胡话?!”母亲立时火了,扔掉手里的抹布,转头冲她喊。客厅里的父亲肖雄志没吭声,呆呆地看着她们。
“我,不想回单位见到他,还有同事。”卓静嗫嚅道。
“离婚就不见了?谁规定的?你又没做亏心事,怕谁?!”母亲像是早就备好了似的,立马反问她。
父亲温和地发话了:“卓静,想清楚,想清楚再,别冲动。”
“什么!没得!你这岁数,辞职干什么去?警察那么容易当上的吗?多少年轻人想当都当不了!你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工作,别瞎胡闹。”
母亲又喋喋不休地教训了一通,态度始终只有一个——绝对不能辞职!
肖卓静不想再争执下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相比于再见到邰浩海,她更愿意放弃自己户籍警的工作,是因为害怕吗?是,她怕自己会在单位随时失态,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坦然面对这斩断胳膊般的大伤大痛。目前这十来的假期,明显是不够的哇。
可一个中年女性,辞职后到底能干什么,她确实也是没底,像父亲这样的会计,倒是不怕辞职,反而越老越俏剩
母亲得当然也对,能进入一个有编制的单位,既体面,又有保障,是很多求职者,特别是女性的理想归宿了。
她不敢哭泣,木然地望着窗外深如人心的夜色,一边强忍着悲伤,一边迷茫地打算着未来。
父母则并排坐在客厅沙发,各自的沉重自是不言而喻,只能靠电视节目的声音掩盖心事。
肖父几次瞄向妻子,又被她脸上的铁青吓了回来。这么多年,每逢大事,妻子都能掌住舵,可而今已届中年的女儿离婚归家,还嚷着要离开体制,无异于双重炸弹接连砸下,这主意可该怎么拿?
成家秀的心情更为复杂,女儿不能生育这一点,并没让她多难受——不能生就不能生,有啥大不了哦。毕竟生孩子、养孩子、护孩子的苦,她可太明白了!女儿能不受这罪,未必不是好事。可为这个毁掉婚姻也就罢了,要是毁了工作和精神就麻烦了......
在家虽有吃有喝,母亲也稍歇了几絮叨,但也没能起到多少缓解作用,肖卓静决定回家乡傍水县走走——阔别20年了,不知为什么,年龄越大,回望过去,寻访故人旧物的念头就越浓。
当她在早餐桌上告知父母时,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回傍水干啥?现在也没几个亲戚在那,就在家歇透了,好好回去上班。”
“我去看看吕佳,这些年都是她来宁原看我,我现在正好也有时间。另外,我还想去机械厂走走,吕佳厂子还在,不知道哪就全拆了。”
“不行!你还要去机械厂?那破厂子有啥好走的,坚决不行啊!”母亲的反对更加猛烈。
“妈!我还有没有点自由?!”卓静着实忍不住,嗓门高扬起来。
“去走走也好,我理解.....”父亲又轻声。
“你少话!老好人谁不会当,就你理解,就你会做人!”母亲把“枪口”转向老伴。
一时全家无言。
良久,母亲“鸣锣收兵”:“老肖,拿上牙刷,咱们也回傍水一趟,住我表妹那,正好要给老祖先们上上坟了。”她以拉上老伴一同前往的方式“让了步”。
卓静暗叹了口气,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也没再啥。
从省会宁原市到老家傍水县,过去转车换船得耗一,如今不过三时左右车程,可自从15岁那年随父亲辞掉机械厂的工作迁走,老人们陆续被父母接到身边养老送终,卓静却已近20年未回。
父母偶尔回县里走亲访友,也总是以女儿学习忙、工作忙、家庭忙为由,不让她同去。
这一点,一直是卓静心底解不开的谜——哪有人把家乡当洪水猛兽般躲避?特别是他们全家离开傍水的时间点,刚好是一位年轻女邻居自杀不久,难道跟那姑娘的死有关?吓成这样?20年都没缓过来?她成家秀出了名的“彪悍”,不至于吧?
浮想联翩中,长途车下了高速,很快进了城。变化真大啊,卓静都认不出这就是傍水县了——道路宽阔,高楼四起,商铺栉比,哪还有半点时候印象中的样子。这变化跟其它城镇极其相似,令游子为故土发展进步欣喜的同时,好像也因失去了熟悉和亲切而怅然。
到表姨家放下行李,寒暄一阵后,卓静出门叫了个出租车,屁股刚塞进去,母亲竟然也紧赶着挤了进来!这架势,一个老年保镖似地,半刻不让卓静自在。
机械厂远在县城郊外,当年热闹忙碌,像个独占山头的庄园,今日虽还有迹可寻,却已荒破残败,被世人遗忘了。
高大的工厂铁门已锈迹斑斑,曾经的医务所、食堂、卖部......杂草丛生,厂路边只有些老人,或散步聊或坐石凳上晒着下午的斜阳,偶见几个在老人视线范围内玩耍的幼童,几乎不见中青年。
卓静心中感慨万千,这童年的生长之地,真懂我,竟以自身的荒凉颓破来迎合自己此时的心境......
母亲跟她并排走着,不时叨叨几句这有啥好看的,眼睛却一直警惕地四周张望。
啊,前面就是“梧桐排”了,这是一排共有五套房的平房,每两家背后共用一个后院井。因前后都种了梧桐树,它被厂里的职工简称“梧桐排”——那时候还没有几栋几单元的门牌号概念,因地制宜陆续修起来的房子就大家约定俗成地叫,好比石阶旁那栋桨梯坎边”、球场背后那几溜桨球场后”一样,简洁又明了。迁走前,肖卓静家曾住在顶头第一户。
梧桐树们竟然都还活着!布满疙瘩、处处裂纹的树干更加粗壮高大,皮质更为厚暗。它们就这样站着、看着、听着,默默记下了多少世事沧桑,如果它们能话,讲下的故事得成连载巨着;老平房也还在,且有几间似乎尚有人居住,只是门窗暗旧,墙面斑驳,门口的砖板路也不再光整。路人稀少后,砖缝就是绿草的下了。
“哎呀,这不是成姐吗?!”一位老妇人从第二户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冲母亲高声喊道。她为数不多的发丝染成紫红,配上大花外套格外扎眼,脸颊瘦黄,香粉也盖不住。
没等成家秀回答,她继续喊:“这是静?啊呀,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多少年没见到了,快进来坐坐啊!”她身后窜出来俩孩子,好奇地看了一眼卓静母女,跑开玩去了。
卓静想起来了,她是邻居庞二姨,周围的女人们戏称她为胖二,其实瘦得脸凹骨削,常年穿得花团锦簇。夏彩色绵绸一套,就像戏服似地空荡荡摇晃。现在她也该60开外了吧,没想到打扮还是那么花哨,更没想到还住在这。当年她就以帮人看孩子来补贴家用,如今不知看的那俩娃是自家孙辈还是别人家的。
肖母忙笑着回应,却丝毫没有要进屋休息的意思。
“听静做了警察?有出息啊!比我那俩强.....”庞二姨酸溜溜地皮笑肉不笑。
“警察!警察!我家何凡叶是被害死了啊!被害死了!”庞二姨的话被一通由远而近的喊叫打断了。只见一个老头从不远处第四棵梧桐树下踉踉跄跄地跑了来,先前谁也没留意到有个老人坐在那。
“老何!户籍警,静只是户籍警,管管户口啥的,不管别的!”肖母赶忙把女儿拦在身后。
庞二姨上前对老头大声:“老何,这是成姐,肖会计家的,记得不。”
“我家凡叶被害死了!凡叶是被坏人害死了!你们帮我去抓他,去抓他!”佝偻着身子的老头还在喊,一头乱发又白又密。
庞二姨和成家秀快步走过去,把老头半拽半扶地带进邻四棵梧桐树正对着的那第四间房,出来时顺手关上了门,而他的声音仍然透出屋子持续追赶她俩。
卓静皱起眉头问道:“这是何伯伯吧,怎么这样了。”
“别理他,凡叶走了之后就这样了,经常喊凡叶是被害死的,遇到生人,特别是警察,喊得更凶。”庞二姨着,继续邀母女俩进屋。
母亲的脸色越发暗沉,应付了几句,拉着卓静就走。
突然,老头那一头乱发让肖卓静想起来,海桥边那个叫了自己名字却匆忙走掉的不礼貌的男人,正是何伯伯的儿子何杰!20年后大了好几码、添了沧桑的何杰——那遗传的浓眉密发标志性地暴露出了他的基因来源。
可他为何远在千里之外,任由父亲伶仃一人?又为何认出了自己这个少年时的邻居,却迅速逃掉?
“何伯伯这情况,怎么不进医院治治。”回城的路上,卓静跟母亲。
“管好自己的事。这世上啥人都樱”母亲一脸的“不想管”。
算了,卓静知道母亲对这厂子,对厂里的人,对这里的一切都避之不及,好像连嘴巴提一下都会撞邪遇鬼似的,索性不了,一路无语地回了城。
傍晚,从县银行下班的吕佳按约好的时间已等在了餐厅,见到终于摆脱母亲前来的发肖卓静,她兴奋不已:“你可算是回来啦!看看你,还是那么漂亮,身材也没变样!你看我这肚子,都跟又怀上了似的,哈哈。”
这话让卓静像被针扎了般难受,可此时见到老友的喜悦已占了上风,便不作多想,亲热地上前轻拍了一下吕佳的肩头,坐到潦子上。
卓静想,她比上次在宁原见面时确实又圆了一圈,特别是肩背——自己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初显老态,就是因为某一突然发现她的肩背又厚又拱,有些心疼——这就是很多母亲无暇顾及自己身材的证据吧。
吕佳大约也发现自己刚才的自嘲会对卓静造成无心的伤,马上开导她:“静啊,开心点,真的,如果还能选择,我肯定不婚不育。你看我现在,哪有多少自己的时间,忙完工作忙孩子,吃力不讨好,都快成怨妇了。羡慕你轻轻松松,自由自在。”
无论吕佳的是掏心话还是安慰语,卓静都能理解,她也并不是真的在意是不是能拥有孩子,毕竟不经孩子同意就带他到这世界上来“渡劫”,责任太大了。她在意的是邰浩海的在意,在意的是自己并没有主观做错什么,就摧毁了他们辛苦建立的一牵
便顺着吕佳的话:“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只是,胳膊断了,真的很痛!我需要些时间......而现在,就想逃离,什么都不去想。”
“嗯,要不我请几假,陪你到周围的风景区玩玩?”
俩人正着,吕佳的手机唱起了歌,她拿起一看,连忙按下接听键:“咋?哦,乐乐呀,问问爸爸呗......妈妈跟朋友吃个饭就回,对呀,很快很快,让爸爸帮你好吗?嗯嗯,好好,拜拜。”
这语调用词,一听就知道吕佳在跟孩子话。
结束通话后,吕佳马上抱怨道:“你看,啥都找我,学作业都辅导不了么?支着孩子来催。唉,你,结婚生子有啥好。”
“所以呀,可别请假了,你上你的班,我自己走走,下班你得照顾孩子,伺候老公。为人父母,撇开孩子玩得都不安心。”
“嗯......也是,永远都不省心,你看你妈妈,一辈子都为你费心费神。”吕佳笑着。
“哎呀,她是特例,是特例,过于极端了,大家都累。”卓静也笑了。
“对了,这些年你回过机械厂没?我家以前住的‘梧桐排’有个何老头,以前做原料采购的,他女儿何凡叶1999年自杀了,你记得吗?”卓静接着问。
“记得啊,我倒是很少再回去,正常人没事都不爱往那片儿跑了,跟个恐怖片外景地似的。听何老头想女儿都想疯了,老女儿是他杀,咋了?”吕佳疑惑地。
“何凡叶有个弟弟,比咱们大几岁,叫何杰,从就浓眉大眼的,我前些在海桥市的海边见到他了。奇怪的是,他叫了我的名字就走了,我都没回过神。他这些年怎么都没回来照顾一下他父亲?”
“谁知道,我记得他,但是没打过交道,我们这些留在傍水的机械厂子弟有时也聚聚,从没听人提起过他。我记得他初中最后几个月才来的吧,后来进城来读高中?好像他姐姐走了后,他爸也不管他,他没多久也消失了,原来跑去北方了喔。”
俩闺蜜在餐厅聊的同时,肖母成家秀和老伴也正在表妹家的客房里话。
“咋样?”肖父心地问。
“我不让她回来吧,你不跟着打断她念头,还装好人。老何比前些年更严重了,逮着静喊,他家何凡叶是被人害的。但愿静别去管那些破事,自家的粥都还没吹凉......”肖母把回厂的情况仔细地讲述给丈夫。
“你当年的决定是对的,过几咱们就劝静赶紧走。”肖父讨好地看着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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