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她他被逮个正着
成家秀背靠着沙发,抿紧嘴唇,反常地半晌没出声,她还在回想刚才那番争吵,带着委屈和愤懑——她用了大半生尽心尽力养育、保护的优秀女儿,以为一切终将顺利完满,却在自己年老无力时,发现无法生育,进而离异,对自己不满,再加上竟被自己鄙夷的人劈头盖脸地指责!
她觉得鼻子发酸,本就因年老而越发涩疼的眼睛止不住地眨动,她想痛快地哭一大场,但在孩子面前,绝不能露出半点脆弱无助。
许久,她招手让女儿到身边坐下,慢慢地出了自己和“梧桐排”的交集往事。
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成家秀,若非“众所周知”的原因,高中肯定能上,大学不准也能考中,但顶着那身份,人生之路注定与期许背道而行,初中毕业到乡下“锻炼”了几年后,她进了一家胶囊厂做工人。
三班倒,离家远,还有整个厂区弥漫着的浓厚的腐骨气味,至今想起来都令人反胃。可就是这样的一份工作,成家秀还是非常珍惜,起早贪黑,从不埋怨。怀上女儿直到分娩当,也不曾请假休息,产假一结束又背着婴儿继续返岗,那股好强肯干的劲,如今的年轻人已很难想象。
肖卓静8岁时,国家经济随着政通人和而蒸蒸日上,丈夫所在的机械厂效益日增。终于发出通知要招成人家属工。成家秀喜不自胜,第一时间报了名。无论话条理性、办事干练度,还是品行素质、吃苦耐劳,她都自信能胜任招录的岗位,各种测试也确实都顺利通过了,一家人兴高采烈地就等着她被录用的好消息了,谁知道,贴出来的名单中,没有她!
成家秀气得在家大骂:“那名单上的某某,能做啥?字不认识几个,话都不利索,凭啥收她不收我?为啥没个原因!为啥不公开原因!我差哪了?!”
肖雄志无言以对,只能劝妻子算了算了。
“算什么算,你去试试三班倒啊,你去闻那臭骨头味啊,你命比我好,就要我算了?!”
“算了,胶囊厂也别回去了,你那点工资也顶不上多少用。那么多家属都在家做做饭,缝缝衣服,不也挺好吗。”丈夫继续发挥他和稀泥的特长。
“哦!现在嫌我工资少不顶用了?当初我挺着大肚子每十几公里地来回走你咋不?背着静上通宵夜班的时候你咋不?这两年你们效益好,就看不起了?”
“行行行,那就再回去?”肖会计自知理亏,被呛得赶忙顺着老婆。
“我哪还有脸?厂领导都知道我要来机械厂,看我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成家秀一肚子气,此时丈夫啥都是错。
没几厂里家属就传开了各种法,无异于给她的伤口补上了几刀:“卓静妈,我们都替你不值哟,你这么能干都不收!你知道为啥不?你家肖会计是不是没去送礼呀?厂长、副厂长,个个都收了礼呀,谁送得多就招谁!”
“真的?这也太过分了!”卓静妈气得手哆嗦。
原工作、新单位两头都滑落了,再加上以收礼多少作为招录标准的传闻让成家秀越想越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轻易过去。
一个炎热的傍晚,她把家里收拾妥当,啥都没跟丈夫,赤手空拳朝张厂长家走去。
开门的是张厂长老婆,一个穿旗袍、摆扑克脸的女人。此时她只穿了套睡衣。她身后的客厅中,厂长和在外读书回来过暑假的儿子正坐在沙发上弯着腰啃西瓜,汁水滴滴答答掉到脚下。
“张厂长,请问招家属工的标准是啥?”成家秀开门见山地问。
张厂长和儿子忙站起身,擦了嘴走过来,未发一言的“扑克脸”夫人则返回沙发翘起腿继续看她的电视。
别是想动手吧,成家秀心想,那也不怕,大不了就打一场。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你是肖会计家的吧,进来坐。标准早就在公告栏贴过了嘛。”张厂长“苦口婆心”地解释。
“阿姨进来坐吧。”厂长儿子张道新也很懂事地招呼。
还好,这两父子不但没有动粗的意思,反而都很客气。
“不坐了。厂长,那你我哪条不符合标准?凭啥就不收我?!”
“你没被招录吗?啊,这次招撩有10个,具体招了谁,我也不是很记得住哇,再了,没招上也不是就不符合标准,是吧。”厂长耐心地回。
“明显就不公平!是不是背后有啥名堂,你们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成家秀的声调提高。
“哪有什么名堂,那你倒是,那10个被招上的家属,谁不该上?咱们找她来再考考,咋样?就公平了是不?”张厂长问,还带着微笑。
“你!”这一招厉害啊,矛盾转眼就转移给了被录的人,她成家秀但凡提出个名字,就变成她与被录人之间的个人针对了。
成家秀此时很想把庞二告诉她的那些送礼的事抖搂出来,特别是有几个得有鼻子有眼的例子,但她还是强忍着没有,因为他儿子也在,她不忍心让他堂堂厂长的光辉形象在儿子面前崩塌。
“肖家夫人,以后还有机会嘛。对了,回去跟肖会计,要是家里娃娃大了住不下,可以提个申请,换套房。”张厂长继续安抚道。
最终,招录结果没变,后勤办很快给他们换了房,从靠路边又吵又脏的“梯坎边”换到了安静干净又有两间大房、带厨房带厕所的“梧桐排”。
委屈的成家秀心里还是扎下了一根刺,盘算着一有机会就离开这破厂子。
而且“梧桐排”第二间,也就是自己家隔壁,庞二一家同样令她心烦。
“成姐、成姐,在做什么好吃的呢?”庞二很会掐点,常在饭点不敲门就直接拉开肖家井后厨房的纱门进屋,两个双胞胎儿子也左挤右撞地跟着进来,这里抓跟香肠,那里捻块肉片的,有时连白饭都要舀上几口。庞二虚眉假眼地对着成家秀的饭菜一通夸后,母子三人总归是要吃个半饱才走。
成家秀一开始不好啥,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后来也实在受不了了,每到做饭就把厨房纱门连木门一道关紧,宁愿自己被油烟呛到头痛。
第三家住着维修车间主任一家,安静规矩,几年后又换了房,此后直到肖家搬走,那间都暂时空置。
第四家便是采购员何顺和他的漂亮女儿何凡叶、壮壮的儿子何杰了,这家人在成家秀眼里颇为可怜——没有女主饶家庭,算什么家庭呢?何顺又经常出差。做了好吃的,成家秀就让女儿给他们端些过去。好在孩子们都慢慢长大了,也该苦尽甘来了吧。
可那个出众的何凡叶,也让她不放心,好几次卓静端菜去,都耽搁好一阵才回来,脸上不是抹着粉,就是嘴唇红彤彤。
第五家是刘技术员和他的母亲,听庞二,刘技术员有学问,有技术,就是一直看着他从20多到30多都不结婚,不爱串门,不邀朋唤友,下班就钻进书堆里,谁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摇摇头不急。
他母亲急得要命,可惜皇帝不急,太后再急都没用,总之,直至肖家离开傍水县,他还是一个去着。
最后一户原住着朱老师一家,1997年后,换来了张厂长的儿子张医生和他的新婚妻子。
女儿肖卓静在这“梧桐排”渐渐长成了好学懂事、人见人夸的好姑娘,就连庞二跟别人碎嘴也不出卓静这孩子啥缺点,最多她傲气,跟她妈一样。
成家秀不用操心女儿晚上的功课,无聊之余迷上了麻将,每收拾完家务后,就到固定的牌友家去,擦黑七般打上三四个时,12点前一定回家。丈夫不用听她在家数落自己的不是,也乐得让她去轻松娱乐。
麻将现在被证实有助保持脑袋灵光,而对于当时的成家秀,除了排解无聊,却还有着获得信息的功能。
1,麻将桌上,马姐一边码着牌,一边神秘兮兮地:“卓静妈,你家隔壁那李荣柱,知道吧,前几被公安抓了。”
“为啥?”另三人立刻惊问。
“在城里看那种录像带,被逮个正着!现在这社会,开放了呗,啥乌七八糟的事都有,厂子派人去保回来的。”
“社会开放是一回事,关键那个姓李的,从来就不老实,一向喜欢对姑娘动手动脚,二流子一个。”
“他家庞二不是成夸她男人好得很吗?别人家的男人都不校原来就是这么个好法哦。哈哈哈。”大家三言两语展开发散性讨论。
“哎,你们,她庞二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男人是这德性?咋就能当没事儿一样?还成喜滋滋地夸呢?”一位大姐严肃地发起了灵魂拷问。
“肯定知道呀!那又能咋?自己没工作,还有俩儿子,能离?”另一位大姐的回答很中肯。
不久后,肖卓静终明白,庞二应该就是很多经济无法独立或者精神无法独立的女性的生存状态的缩影。只是庞二更影智慧”,她管不住,又离不开,就选择了愉快地接受——管它是发自内心也好,投入演戏也罢——别人鄙夷的目光算得了什么呢?相比之下,无条件地维护和纵容才是成本代价最低的选择。
成家秀眼前浮现出了李荣柱那副贼眉鼠眼的猥琐模样,胃里一阵恶心,还有庞二的虚伪,以及那俩捣蛋儿子,心想以后再也不能搭理他们一家,老肖和女儿也不准。
牌局散场后,成家秀在那段十分钟的归家夜路中,也看到过不少白见不到的秘密,包括何凡叶的坎坷情福
一夜里,从牌友家出来,她如常穿过操场,走下一圈花坛中间的一截阶梯,左拐入“梧桐排”与另一排房屋外墙之间的一条通道,再左转,第一扇门就是自己家了,这是最近的回家之路。
那通道长20来米,与“梧桐排”的纵深相等,宽不过三四米,也没有路灯,谁若是不吭声站那,四周围都看不见。
成家秀借着月光,刚下到阶梯的一半,停住了脚步,她隐隐听见左侧那短短隧道似的通道角落,传来哭泣。
“你快回去吧,别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这是何凡叶的声音,带着哭腔。
“行,那我回了,你也快回吧,别哭了,别给何杰看出来,咱们过两再。”一个陌生的男声回答。听上去年纪很轻。
“看出来咋啦,怕他看出来打你呀,你啥都怕,就是不怕我难过。”何凡叶又急了,完接着哭。
“不是不是,哎呀,我不是这意思,别哭了,你这样我哪敢走。”男生显然很心疼。
这才多大,成家秀心想,没母亲的孩子,书不好好读,年纪就被感情折磨,还这么复杂,造孽!
她不想再听了,转身从阶梯往上回,绕远路往“梧桐排”另一赌方向走去......
回到家,她先进里屋给女儿掖好被子,简单洗漱后到外屋把丈夫摇醒。但凡麻将之夜遇上了不寻常的事,她就会把丈夫搞醒,因为一亮,女儿在旁,就什么都不好再讲了。
“嗯......又咋了?”肖雄志迷迷糊糊地问。
“我跟你,以后咱们别让卓静再去给何凡叶送菜了,那姑娘耍朋友了,听见没。”
“嗯,好。”
“这破地方,周围就没几个年轻人能给卓静作榜样的!”成家秀低着嗓门,愤愤地。
“咋没,何杰就不错啊,老实本分,学习也好,后面“食堂左”还有......”丈夫宽解她。
这宽解作用当然不大,而且后来发生的事,又给了成家秀加深怨恨机械厂的理由,且这个理由正是由事事都该“算了”的丈夫带回来的。
不知道从哪开始,肖会计回到家,脸上老神般的自在越来越少。心态平稳,容易知足,为人实诚的他,心事藏不住,成家秀当年看上的正是他这份淳朴,所以很轻易就洞悉了他的“思想变化”。几次追问都没个正经答案,非得要发火了,他才:“倒没太大事,就是厂子的账目,有点怪,我怀疑有人在使坏。”
“哼,你们这破厂子,不怪才怪。”一听是厂里的事,成家秀嗤之以鼻,“严重吗?会影响你不?”她脑子很清醒,嗤完没几秒,就抓住了这关键的矛盾主要方面。
“我能有啥影响,我做的账真实完整,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有猫腻也不在我们这。”谁要是质疑肖会计的职业操守,他可不依。
“你不是老好人吗?少管。”妻子下了“懿旨”。
“可这事儿要是真的,肥了少数人,损害的是整个厂的利益,也包括咱们的。”肖会计还是不甘心。
“有证据吗?没证据就憋着。”
憋着就憋着,肖会计心想,没头绪的事确实不能张扬,但也不能挂起装瞎,再慢慢留意着吧。而妻子心中的复杂烦躁可想而知。
在这复杂的滋味中,肖卓静14岁了,个子拔高,渐渐长开,越发俊俏,两个马尾辫油亮灵闪地随轻盈的步伐摆动,左邻右舍都很喜欢她,唯身为母亲的成家秀多了份担心,毕竟隔壁就住着个二流子和他的混混儿子们,还跟他们共用一个井。
一个周日的下午,卓静做完作业,从井取过搪瓷脸盆,装上香皂和换洗内衣,再拿干毛巾轻轻盖上,跟母亲道:“妈,我洗澡去啦。”
这是她每周的固定安排,周日下午到厂子的洗澡堂彻底清洗,平常就在家中厕所烧水冲。
母亲应了一声,听她出门后,一扭头发现地上还赫然摆着她的塑料拖鞋,边嘟囔“丢三落四”,边弯腰拾起拖鞋追赶。
女儿走得不慢,瞧见她的背影时,已经走过了两房之间间那条通道,上完阶梯,到了操场边。成家秀刚要叫停她,竟看见李荣柱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花坛沿上,手里燃着烟,眼睛则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硕大的黄色草帽花在他头顶傲立,与他猥琐的表情和那一撮唇髭形成强烈对比,显得他十分滑稽怪诞。
一股怒火从成家秀脚底下直窜头顶,原准备递上拖鞋就回家的她紧赶上去,把女儿送到澡堂,一直等在门口,再陪她一起回来。
毫不意外,李荣柱仍坐在那,只是脑袋扭向一旁,不知是故意还是恰好避开她们母女。
走得近了,卓静正预备叫他一声叔叔,被母亲一把抓住手臂快步离开了。
夜里,等女儿睡着后,成家秀拽住丈夫的胳膊:“她爸,这破地方不能待了。隔壁住个流氓,太膈应人了!”
“李荣柱?他干啥了?”
妻子把下午的发现跟丈夫描述了一番。
“人家不是没干啥吗,你这也太敏感了吧。”丈夫不以为然。
“我敏感?还非得要干啥才重视?真干了啥就晚了!”成家秀又犯起了急。
“行行行,等车队旁边那两栋楼房起好了,咱们想办法分一套,实在不行,咱们也送礼。”
“我的破地方不单是“梧桐排”,我的是机械厂、傍水县!卓静大了,咱们总要为她前途着想啊!咱们去宁原,教育质量也好。”
“我都这岁数了......”肖会计不是个喜欢变动的人。
“会计多老都有人要,咱们先托人问着,有空时咱们自己也去找。”一家人离开傍水县这事儿,就这样在成家秀的逼迫下正式提上了日程。
而且打这起,成家秀毅然决然地告别了牌友,再不出去打麻将,只要女儿跨出门一步,就警惕地盯着隔壁的动静,特别是女儿开后门进井去洗刷东西或者捣鼓她那些花花草草,她必跟着。她知道,庞二家那三个男的都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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