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瓷瓶,上窄下圆,不倒翁似的摇啊摇,窗边斜阳落在釉面上,明灭如绽。
稍有停势,又被谢消庆戳动。
他趴在窗台,盯着瓷瓶发呆,神思空游,连朋友进屋都没反应。
“我走时你在玩这瓶子,回来了你还捏着不放。”庞宣坐下换鞋,他人长得胖,鞋也比寻常人大一圈:“人家不要的玩意儿,你那么宝贝做甚么?”
这是昭昭丢开的那瓶药膏。
谢消庆苦笑,旁人都当他害了相思病,只有他清楚自己在纠结什么事情——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何晓得他叔伯叫谢成,还轻而易举断定谢成已死?
又为何提醒他要谨慎心?难道吃定了谁会杀他?
谢消庆叹一口气,把瓷瓶收进袖里,抬头见庞宣脸上挂着汗珠:“你又去官学门口凑热闹了?”
庞宣嘿嘿笑道:“咱们今稳压那群孙子一头。”
自从昭昭将他们安顿在客栈,不断有新的穷学生住进来,乌泱泱挤满了前楼后院。
一通气,才晓得大家都是被宁王府或江尚书捞进官学的,不仅如此,住附近客栈的穷学生皆如此。
出身类似,来因相同,大家很快就打成一片,自诩江宁党。
有江宁党,自然就有吴党。也都是穷学生,扎堆住在三条街外的杨柳岸。
因住得近,两伙人时不时撞上,原本都是寒门出身,没必要针锋相对,但既有党派,岂会不争高低?
江宁党骂对面是捧臭脚的,吴党不以为耻,抖抖新做的绸衣,捋捋油亮的头发,捧臭脚有什么不好?宁王府江尚书只是管吃住,吴二少却实打实地发银子。
吴党脸皮太厚,江宁党讥讽无效,懒得再骂,遂转头去扩张势力,涌到典学塾外招纳新人。
见势不妙,吴党连忙照猫画虎。
典学塾门前,两方各踞东西一侧,每有过了三考的士子来报名,两方就比着嗓子拉人,个个面如春花,热情似火。新士子入了哪边,哪边便以为胜。
“也是奇了。”谢消庆走到铜盆边,边洗脸边:“大家都是本着济世救国的心思来的,还没进官学、入仕途,倒把党争学了个七七八八。”
庞宣心大家都是来搏机遇的,只有你才这么不上道:“你不喜欢这些,难怪我叫不动你。”笑了笑,“可若那姑娘明日在典学塾,你去不去凑个热闹?”
“当真?”谢消庆擦水的动作顿住。
庞宣埋头收拾行李,待谢消庆急得连问,才:“逗你的。那姑娘是郡主贴心人,咱这种身份哪摸得清她的行踪?”
谢消庆瞬间泄气,他想见昭昭,怕得等到官学开课了,却听庞宣又:“但咱们得走了,现在走。”
“为何?”
庞宣指了指楼下,叮叮咚咚,全是搬东西、踩楼梯的声音。
谢消庆把头支出窗一看,街面上,十几个背着大包的学生逆着人流往官学的方向去,步履急急,唯恐去晚了。
“他们是去抢屋子的。”
“……抢屋子?”
“你日日呆在客栈,不晓得外面的情形。官学后头的斋舍收拾出来了,专给进京的贫家子住。”
庞宣背上包袱:“方才在典学塾,令史提醒咱们今晚在官学门前排好队,明早一亮,就给咱们挨个分住处。想分间好屋子,可不得抢着排前面么?”
谢消庆恍然大悟,赶紧收拾好行李,和庞宣匆匆往学府去。
他们到时已经黑,学府前街人山人海,踵接肩摩,挤得连蚂蚁都过不去。
谢消庆勉强在人流中稳住身形,在嘈杂人语中隐约听见前头有骂声,句句尖刻,像是两伙人比着嗓子吵架。
不消,又是那孩子过家家似的党争,谢消庆哑然失笑,耳边庞宣:“诶,这怕是能吵到亮。”
前头骂声越发响亮,吴党学生笑江宁党学生穷酸,江宁党学生骂他们认贼作父,你来我往,你推我搡,似有打起来的趋势。
高台上看戏的官兵们见势不对,忙喝道:“过过嘴瘾得了,一群娃娃打什么架?有本事别打自己人,去城北招兵署挂名,硬着骨头杀蛮子去!”
学生们的气焰熄了熄,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别光训我们,你怎么不去?”
“嘿!”官兵们跳下高台,气势汹汹冲进人堆,拽着一个便让人家开口话,势要逮住嘲讽那人。
这么一搅,排好的队伍全乱了,谢消庆大喜,拽着庞宣往前冲。
两人如同密密水草间的游鱼,轻而易举钻过人群。
待哄闹平息,重新排队后,两人已在最前头几排,离学府大门不过三十步远,他俩相视一笑道:“这地方行!一亮咱就进去占好屋子!”
闹过一阵,学生们被官兵吓得不轻,不敢再吵嚷造次。
夜渐深浓,大家放了行李就地坐下,背靠背地依着,悄声着话。
渐渐的,有鼾声响起,一声连着一声,困意如水波般漫开。
并坐的庞宣已经睡着,谢消庆正要入梦乡,胳膊忽被轻轻拍了拍。
他骤然清醒,隔着夜色看清眼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十分面善,嘴边竖着手指示意别出声,又冲街口扬了扬下巴,似是有话要。
谢消庆皱眉,他不识得此人,压低声音问来路身份,少年附耳道:
“您可姓谢?族中曾有个叔伯名谢成,在京卫担过百户?”
又与自家叔伯有关?
谢消庆心头一颤,少年见他犹豫着不起身,摊开掌心,递出一枚狼牙:“从前我在谢大人手下做事,去年他致仕还乡,我……”
旁边响起几道哼哼声,周围熟睡的学生被吵到了。
谢消庆盯着那狼牙看了片刻,谢成遗物中不乏此类东西,眼前人也有,多半真是谢成心腹。
这半月来,他想不明白自家叔伯和昭昭有何关联,疑惑愈来愈盛,这少年来得倒是时候。
见少年又指了指街口,谢消庆轻轻起身,蹑着步子随他外去。
出了学府前街,道中空荡无人,谢消庆放开嗓子话:“你是我叔伯旧部,为何半夜来这儿找我?”
少年弯腰行了个礼,叹气道:“在下听您进京,连日苦寻无果。今夜也算病急乱投医,从队伍最后头往前挤,看了几百张脸才找着您。”
“所为何事?”
少年左右四顾,欲言又止:“此事与谢大人生前有关,街上不好话,还请去我家中一叙。”
似是怕谢消庆不肯,描补道:“离学府前街很近,来回顶多一个时辰,不会误了您明早分屋子。”
牵扯到谢成死因,哪怕不加后半句,谢消庆也会跟着去。
他跟上少年的步子,转街绕巷,周围灯火愈少夜色愈浓,像是走进一团迷雾郑
借着昏昏月光,谢消庆看清少年袖口很长,掩住了手背,但从露出的粗粝指节来看,这是个用惯刀的人。
“我叔伯,”谢消庆斟酌着用词,“他生前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少年并不直面回答,沉沉叹气道:“谢大人那个刚直的性子,京中为官五载,得罪过的人数不胜数。旁的倒也罢了,偏他惹上了……”
“等等。”谢消庆步伐放慢,敏锐问道:“你方才什么?”
少年背影一僵,缓缓扭过头,月光落进眼底似有寒意:“我谢大人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谢消庆猛然顿足,不再往前跟。
他与谢成不亲近,但晓得自家叔伯圆滑世故,和刚直二字没半点关系……眼前人若真是谢成心腹,岂会挑个如同讥讽的词去形容旧主?
微不可查的,谢消庆往后退了两步,满脸防备道:“此处已经无人,有什么话不如就在这儿。”
少年笑得和气:“就快到我家了,不如进屋喝杯茶。”
谢消庆越发觉得不对劲,少年依旧是笑:“莫不是宁王府那姑娘,对你了什么话?”
言语间,他缓缓逼近,谢消庆注意到他长长的衣袖里有东西在动,忽地寒光一闪,是亮得刺眼的匕首!
果然有鬼!
幸而谢消庆早有防备,往后撤身,刀刃划破衣裳却没伤及血肉。
他匆匆逃开,边跑边大喊救命,惶急逃了一段路,才发觉这少年挑的路线实在巧妙,竟走到了佛寺攒聚的城西北,黑后连更夫都没有,更别夜巡的官兵!
少年追得紧,刀刀都冲谢消庆心窝子去。
听得身后刀刃挥得呼呼响,冷风从划破的衣衫灌进来,谢消庆心凉得彻底,冲两侧庙墙内大喊道:
“阿弥陀佛!菩萨救我!佛祖救我!”
惨烈叫声穿透静夜,却没哪座庙的佛睁眼垂怜。
谢消庆撒腿如飞,渐渐力有不逮,正叹穷途末路,忽见道那头有光飘来,竟是一队人马擎着灯笼缓缓夜归。
活路!
“救命!救命!”谢消庆放声大喊,使足全身力气向那丛光跑去。
来杀他的少年见势不好,急急挥刀,距离却隔得越来越远。
少年后悔低估了这书呆子的戒心,以为能一击必杀,竟没带别的利器,无奈之下,只好掷刀射人。
谁料,少年才抬臂攒力,一根箭矢破风而来,擦过谢消庆的脸颊,直直刺进他的掌心!
咚一声,匕首落地。
少年疼痛难忍,仍想捡刀完成任务,低头一瞬,看清所中箭羽的特制矢头,面色骤然煞白,慌不迭撒腿逃走。
突逢巨变,谢消庆心有余悸,怔怔望向不远处的那队人马。
灯笼上没字,他猜不出这是哪家的人,只晓得是打头那匹黑马上的人射箭相救。
他抬袖揩去额头冷汗,正要上前道谢,黑马迎面而来。
马背上的人居高临下,黑若琉璃的眸子映出他狼狈的倒影。
又是昭昭。
谢消庆一时语塞:“姑娘……”他仰着头,只觉自己在昭昭面前无比矮。
昭昭冷淡收回目光,扬鞭攥缰,顺着地上的血追去,很快又有侍卫跟上,阵阵蹄风泼谢消庆脸干耳热。
他愣愣望着月光下远去的背影,她分明半个字都没留下,却透着和半月前如出一辙的轻蔑不屑。
“兄弟。”有侍卫上前,问道:“你可是官学中人?”
谢消庆点头答是,侍卫指着马车道:“我家郡主请你过去。”
闻此一言,谢消庆才发现这辆马车他是见过的。他跪到车窗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多谢郡主相救。”
车内烛光映照纱帘,纤细的手影灵巧翻动,随行婢子译道:“郡主问,你如何惹上的麻烦?”
谢消庆不知原由,更不知从何起,咬牙道:“……族中长辈不积德,造了孽,平白无故落在了人身上。”
车内默了片刻,随行婢子再次发问:“你与我家昭昭姑娘相识?”
原来她叫昭昭。
谢消庆默默记下,如实答道:“融二次被她搭救。”
身后马蹄声阵阵,谢消庆循声望去,只见打头的还是昭昭那匹黑马,与去时不同的是,她手中攥了一根麻绳,绳另一头捆着那少年。
等离近了,谢消庆才看清少年身上还插着几支箭,全是阻碍跑动却不致命的地方,活像个刺猬。
转眼间,血淋淋的人就被昭昭拖行到马车前,她看也不看谢消庆一眼,隔窗向修宁道:“逮回来了。”
纱帘上手影微动,少年看不懂,破口大骂道:“宁王府的狗!老子——”
话音未落,昭昭一脚踩他头上,力道极重,喘口气都难。
少年面孔着地,不停呜咽挣扎。
昭昭拔出腰刀,薄刃轻轻划过他的后颈,凉意钻心,少年怕死,顿时不敢动了。
昭昭没想现在杀他,拔刀是为了划破衣裳,看清他身上有无刺青。
刀刃游走,衣裳破开,背脊上有个蜘蛛刺青,昭昭眸色颤动,同样的纹样她曾见过,在青阳县,在屠了楼子的那伙杀手身上。
又是李清文找的人。
“是索命门。”
京中富贵,恩怨也多,有人花钱买命,自然也有人收钱消灾。朝廷无力管控地下组织,索命门屡禁不止,反而越发兴盛。
马车内的修宁沉吟片刻,道:把此人带回府细细审。受了惊吓的学生送回去,今后务必心,待在学府,少在外走动。
昭昭答是,把那半死不活的少年捆紧,交由其他侍卫押走。
修宁一行人先回郡主府,昭昭留在原地,斜睨一眼灰头土脸的谢消庆:“走吧,我送你。”罢翻身上马,悠悠往前。
谢消庆跑才跟得上,力气已在逃命时用尽了,气喘吁吁道:“你慢点,我跑不动。”
“待会不定还有杀手来,跑不动就等死。”昭昭漫不经心道,“反正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也不像个想活的。”
谢消庆大声喊冤,先自己前半月乖乖待在客栈,并未在外走动,又将今夜的来龙去脉清,还特意到那杀手提及了昭昭。
本以为昭昭会震惊,她却毫不意外。
望着她平静的脸,谢消庆觉得自己在看一团雾,忍不住问:“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我叔伯究竟为何而死,我又为何一进京就被人盯上?”
“我知道。”
昭昭摊开手,月光如水从指缝流走。
“但凭什么要告诉你。”
谢消庆一时语塞,拽着她的衣摆:“今夜这样的事防不胜防,难我下次还能不能捡着命!就当我求你……求你让我死个明白!”
昭昭攥停缰绳,自马背上缓缓俯身,影子笼住谢消庆仰望的脸:“想知道?”
她眼眸水灵漂亮得像猫儿,眸底却空空冷冷,谢消庆怔怔点头:“……想。”
“我倒真想成全你。”
月光在昭昭脸上游移,像一种讥怜的表情。
“可废物哪配知道内情?你太无用,做不了我道同可谋的盟友。我与你多闲话,无异于自找麻烦。”
她每吐出一个字,谢消庆的头就埋低一分,无从反驳,恨不得钻进土里去:“我……”
昭昭用马鞭轻敲他的头,玩味道:“真想知道,就向我证明你自己。”
话落调转马头,不再往前送:“好自为之吧。下次再有此类事,纵然近在咫尺,我也懒得救了。”
蹄声远去,谢消庆杵在空荡长街中,呆呆望着昭昭的背影。
(本章完)
喜欢恶娇请大家收藏:(m.rcxsw.com)恶娇日晨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