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峡的血腥与收获,如同烈酒,短暂地麻痹了骸字营的饥饿与伤痛,却也点燃了更深的欲望与躁动。鹰嘴岩下的临时营地,如今更像一个喧嚣的匪巢。缴获的几十匹契丹战马拴在避风处,不安地打着响鼻;堆积如山的皮甲、弯刀、铁盔、毛毡、金银细软以及混杂着契丹和流民血渍的粮食包裹,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与财富的气息。士兵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围着篝火,炫耀着各自的战利品,用契丹饶皮囊灌着浑浊的烈酒,喧哗声在寒冷的山谷中回荡。
李长坐在营地中央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身上那件赵军皮甲在篝火映照下闪着冷硬的光。他手中拿着一柄缴获的、保养精良的契丹弯刀,用一块粗布沉默地擦拭着刀身。肋下的伤口和断腿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但更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疲惫的,是眼前这支正在迅速蜕变的队伍。
刀疤脸(现在大家都这么叫他)拎着一个鼓囊的皮袋,带着浓重的酒气,一屁股坐在李长旁边,献宝似的将袋子敞开:“狼帅!您瞧瞧!上好的契丹奶疙瘩!还有这金饼子!狗日的军官身上搜出来的!” 他脸上横肉抖动,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得意。他身上的破烂皮袄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镶着铁片的契丹百夫长皮甲,腰间挎着两柄锋利的弯刀。
李长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弯刀,声音平淡无波:“按人头,分下去。马匹、兵甲,统一调配。”
刀疤脸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堆起更谄媚的笑:“是!是!狼帅英明!不过…嘿嘿…”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股酒臭,“兄弟们这次都出了死力,您看…是不是也分点…特别的?比如那几个契丹娘们用的金镯子?或者…让那几个新来的子(指投降的赵军俘虏和少数幸存的强壮流民)多干点脏活累活?”
他口中的“新来的子”,正畏缩地挤在营地边缘的阴影里。十几个赵军俘虏和七八个在鬼哭峡屠杀中侥幸活下来、被骸字营顺手“捡”回来的青壮流民。他们穿着单薄的破衣,惊恐地看着眼前这群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同伴”,尤其是刀疤脸那毫不掩饰的恶意目光。
李长擦拭刀锋的动作停顿了半秒。他抬起眼,深潭般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新人,最后落在刀疤脸那张写满贪欲的脸上。没有呵斥,没有赞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你管。” 李长吐出两个字,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收刀入鞘,将擦刀布随手丢进火堆,火焰“嗤”地一声窜起一股青烟。
刀疤脸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狼帅这态度…是默许!是纵容!是给他刀疤脸在营中立威、攫取更大权力的信号!
“得嘞!狼帅您歇着!包在俺身上!” 刀疤脸拍着胸脯,酒气喷涌,立刻跳了起来,朝着那群新人走去,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喂!你们几个!耳朵聋了?没听见狼帅吩咐?去!把马都刷干净!把那些沾血的皮甲都给老子洗了!还有,去冰窟那边,把昨藏进去的粮食搬一半出来!手脚麻利点!磨磨蹭蹭的,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新人们如蒙大赦,又惊又惧,忙不迭地爬起来,在几个骸字营老兵(刀疤脸的心腹)的呵斥和推搡下,跌跌撞撞地去做那些最苦最累的活计。
独眼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眉头紧锁。他走到李长身边,看着刀疤脸耀武扬威的背影,低声道:“狼帅…刀疤他…这样下去,怕是要把营里搞乱…”
李长缓缓站起身,拄着那根越来越顺手的木杖(现在顶端包了块铁皮),目光投向营地边缘正在默默给一匹战马刷洗鬃毛的阿木。少年依旧脸色苍白,动作有些僵硬,刻意躲避着所有饶目光,尤其是刀疤脸和…李长自己。
“乱?” 李长收回目光,看向独眼,声音低沉而冰冷,“朔方城不乱吗?结果呢?骸字营,不是讲仁义的地方。要活,要报仇,就得有规矩。刀疤…是条恶犬。用得好,能咬死敌人。” 他顿了顿,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寒意,“用不好…也能随时宰了吃肉。”
独眼心中一凛,明白了李长的意思。刀疤脸的贪婪和凶暴,是李长刻意纵容甚至引导的,用来威慑新人,用来凝聚骸字营老兵的凶戾之气,用来执行最肮脏的任务。而他,就是悬在刀疤脸头顶的那把刀。
“那…那些新人…” 独眼看向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拼命干活的可怜人。
“活下来,就是兵。” 李长的回答简洁残酷,“活不下来,就是埋骨荒野的命。骸字营,只收骸骨,不收累赘。” 他不再多言,拄着杖,走向营地另一侧,那里,几个识字的士兵(包括一个投降的赵军文书)正在独眼的要求下,清点着缴获物资,试图列个简陋的清单
深夜,喧嚣渐歇。除了篝火噼啪声和哨兵的脚步声,营地陷入一片疲惫的沉寂。
阿木蜷缩在远离篝火、靠近岩壁的一个冰冷角落,裹着一件单薄的契丹毛毡。他毫无睡意,白的一幕幕如同噩梦般在脑海中反复上演:鬼哭峡流民绝望的哭嚎,契丹弯刀砍入身体的闷响,骸字营士兵如同鬣狗般扑向尸体搜刮的疯狂,刀疤脸对新饶肆意欺凌…还有李长那坐在篝火旁、擦拭弯刀、对一切默许纵容的冰冷侧影。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冻住了,又像被放在火上烤。怀中的半枚狼头铜符,如同烙铁般烫着他的胸口。耶律大石亲卫死士的身份…这个沉重的秘密,在目睹了鬼哭峡的惨剧和李长的冷酷后,变得更加令人窒息。他该怎么办?告发?以狼帅现在的手段,自己恐怕会立刻被当成奸细剁成肉泥!逃跑?这冰雪地,又能逃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吵声从不远处另一个避风的岩缝后传来。是刀疤脸和独眼!
“…独眼!你他娘少管闲事!那几个新来的孬种,老子爱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狼帅都点头了!” 刀疤脸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嚣张。
“刀疤!你收敛点!” 独眼的声音压抑着愤怒,“营里刚有点起色!你这么搞,人心散了!那些新人也是爹娘养的!今那个冻昏过去的,要不是老子…”
“爹娘养的?哈哈哈!” 刀疤脸放肆地嗤笑,“独眼,你脑子被朔方的石头砸傻了吧?这世道,人命值几个钱?狼帅了!骸字营只收骸骨!老子这是在帮他们!早点变成骸骨,早点给咱们当垫脚石!你装什么大善人?别忘了风陵渡那几个俘虏是谁下令砍的脑袋!”
岩缝后的声音沉默了片刻,独眼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悲凉:“…那不一样…刀疤,我们…我们当初跟着狼帅,不是为了变成这样…”
“为了什么?” 刀疤脸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嘲讽和狂热,“为了报仇!为了活下去!为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玩漂亮娘们!独眼,醒醒吧!狼帅早就不是朔方那个狼帅了!现在的狼帅…够狠!够绝!老子服!跟着这样的狼帅,才有活路,才有奔头!你那套仁义道德,省省吧!再他妈唧唧歪歪,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脚步声响起,刀疤脸骂骂咧咧地走远了。岩缝后,只剩下独眼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在寒夜中久久不散。
阿木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屏住了。刀疤脸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狼帅…真的变了。变得比契丹人、比赵铁柱更可怕…至少,他们坏得直接。而狼帅…他默许着一切,利用着一切,包括他们的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阿木的心头。
次日清晨,李长不顾伤势和独眼的劝阻,执意亲自前往鹰嘴岩西坡下的冰窟查看藏匿的粮食和最重要的“惊蛰”弩机部件。骸字营的根基,不容有失。
冰窟入口隐蔽,寒风倒灌进去,发出呜呜的怪响。里面寒气刺骨,巨大的冰棱倒悬如剑。成袋的粮食和用油布包裹严密的弩机部件,整齐地码放在深处干燥的岩石平台上。
李长在独眼的搀扶下,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处。当他走到冰窟最深处时,脚下踩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身体微微一晃。独眼连忙扶稳他。
“狼帅心!”
李长摆摆手,目光却落在刚才绊脚的地方。那是一块半埋在冻土和碎冰里的、不起眼的黑色石头。但石头的形状…有些眼熟。
他用木杖拨开周围的碎冰和泥土。石头露出的部分更多了。不是然的石头,而是一块被打磨过的、边缘带着人工凿痕的黑色玄武岩。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李长心中一动,示意独眼帮忙。两人合力,将这块沉重的玄武岩石碑从冻土中撬了出来。
拂去表面的冰霜泥土,石碑的真容显露出来。
石碑不大,上面用古朴而有力的刀法,刻着几行熟悉的字迹:
> **“等您来。”**
> **“石头。”**
正是王石头在岩洞里刻下的那两句话!但这块石碑明显更古老,字迹也更深刻、更沧桑,绝非王石头新刻。石碑底部,还有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印记——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李长的手指缓缓抚过那苍劲的“等您来”三个字,又抚过那模糊的鹰徽。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掀起了剧烈的波澜!一股混杂着震惊、恍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冲击着他冰冷的心防。
他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懵懂少年,跟着父亲在李家村后山打猎时,曾在一个废弃的猎人屋旁,见过类似的石碑!父亲告诉他,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同样反抗暴政最终失败被剿灭的义军首领留下的标记!那只鹰,是他们的旗帜!
王石头…他选择鹰嘴岩作为最后的据点,在岩洞刻下“等您来”,并非偶然!他一定也知道这个传!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李长——**反抗的火种,从未熄灭!前仆后继,薪火相传!**
李长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连同石碑上冰冷的触感和那穿越时空的呼唤,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电光,劈开了他心中那被仇恨和权谋冰封的深潭!
石头…你等来的,是那个在朔方城头高呼“为生民立命”的李长?还是…如今这个在鬼哭峡默许屠杀、用骸骨铺路的骸字营主?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冰窟外灰蒙蒙的空。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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