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黑嫫在茶马古道上精心维护大客户的时候,大客户在香港九龙寨城的社会实验进入了实施阶段。王月生之所以选择香港做这个试点,主要考虑是:
1、香港被英国人经营多年,对于西方的制度和工商业制度的理解,在华人群体中,可能跟南洋华人一样,最为彻底;
2、香港不像清朝腹地那些地方的宗族势力、地主官绅一体那样太多阻碍;
3、香港现在流民多,容易卷,而且九龙寨城地位特殊,哪些政策推行得不合适,想推倒重来非常容易,大不了把寨内居民全清理出去就好。
所以,王月生跟陈启沅和刘辉初步介绍了一下自己的一些设想,告诉他们自己希望从一百户左右的规模做起,然后逐渐扩大规模,最多控制在千户左右,在这个层面摸索一下基层自治的可能性。同时,探索一下像当年刘佩云在英国学习过的那个“团结家具工人合作社”一样,建立一个由技术工人共同持股的、仿罗奇代尔原则与工人阶级自治实践的结合。这些东西都是英国人自己在国内都搞的,在殖民地见到了,英国当局不会认为是什么洪水猛兽。而且,以中国几千年来缺乏基层民主和自治的现实来看,目前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
然后二人,其实主要是陈启沅,先是张贴招工启事,以清理城寨、重盖房屋的名义招揽100名力工,但是条件很奇特:
首先是工人前期要从工地的力工开始做起,但自己必须识字,有一技之长,而家属中也必须有人有一技之长,比如能做家具\/建筑构件的木工、会做中式服饰\/修补的裁缝、能打制农具\/五金件的铁匠、砌墙\/修屋顶的泥瓦匠、会做油纸伞\/草帽的伞匠、识字能教书的教师、懂中医草药的郎症会记账\/算盘的账房先生、擅长大锅饭或广式茶点的厨子、懂靛蓝\/扎染布料的染匠、能修机械表的钟表匠、会冲洗照片的摄影匠、会石印\/油印的印刷匠。总之,除了自称会算命的,任何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试试。没有工钱;
然后是工作期间可以带父母妻儿,连同自己不超过5人,而家属中也必须有人有一技之长,在城寨提供的临时房屋内或帐篷内住宿;
第三,是工人自身和家庭成员都身体健康,有劳动能力,无传染病,无不良嗜好,绝对不许抽鸦片。
其实,陈刘二人之前上报 和先的方案是首批招收20户家庭作为前期人员,暂时不考虑他们的专业特长,只要感觉一家人老实听话、吃苦耐劳即可。先进城寨做一些基础的工作,比如开启大灶提供大锅饭、简单的清洁、临时帐篷的搭建等等。不找有专业特长的,一是初期用不到,但深层次的想法是让后面招进来的有专业技能的人家不被这些“前辈”欺负,毕竟人性中是有这个潜意识的。
林波就是看到这个招工启事后来应聘的一位。林波,原名林阿九,香山县淇澳岛渔民,1895年加入兴中会,因擅长潜水、熟悉珠江口暗礁,被派往香港担任“海上交通员”——为革命党运送枪械、传递密信。他与陈铁生相识于1899年冬,当时陈铁生受孙中山指派到香港联络会党,林伯用渔船将其从澳门偷运至广州,两人志趣相投,从从此以“兄弟”相称。
1900年8月,林波得到紧急消息,因叛徒告密,陈铁生被清廷暗探追杀,要求他速去营救。三日后,林伯在珠江口接到陈铁生的尸首——他被清廷杀手用鱼叉刺穿胸口,沉在虎门滩涂。林伯买通仵作,用棺材夹带尸体偷运至香港偷偷下葬。随后去新会县外海乡接上陈铁生的妻子李秀兰(此时怀有身孕)、陈父、陈母和陈铁生未满周岁的儿子陈永年,连夜逃亡香港。
到香港后,为了不在日常交谈中被他人看破,林波化名为陈瑞昌,就是陈铁生参加革命前的原名,认作陈父陈母的义子,与李秀兰夫妻相称,但私下相处一直礼敬不逾矩。
1900年8月的香港,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码头上挤满了扛着木箱的苦力。林波背着裹在褪色的蓝布襁褓里的陈永年,搀着拄着竹杖的陈母梁氏,李秀兰扶着腰间别着半截木尺的陈父陈阿福,五口人站在油麻地码头,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唐楼”——二层木楼挤作蜂窝,晾衣绳上飘着补丁摞补丁的衫裤,楼下伙计正用竹竿敲打驱赶蹲在墙根的野狗。
“阿九哥,这……这就是香港?”李秀兰的声音发颤,她隆起的腹撞在林波背上,疼得直吸气。
林波没答话。他怀里的钱袋只剩三枚铜元——这是他用渔船抵押换的最后盘缠。三前,他们在新会外海雇了艘“红头船”偷渡,船家收了五两银子,临到岸却把他们扔在荒滩,“朝廷的炮艇在追,顾不得了”。
他们沿弥敦道往九龙走,路过“湾仔客栈”时,账房先生扒着窗口喊:“一间房五港元!押二付一!”陈父颤巍巍摸出钱袋:“阿九,咱就住这儿……”
“五港元?”林波倒抽冷气——他在淇澳岛打渔,一月才攒下两港元。他拽住陈父:“阿爸,这钱留着给秀兰抓药”。
当晚,五口人蜷缩在油麻地庙前的石阶上。李秀兰靠在林波肩头,听着肚子里的胎动,轻声:“铁生哥要是活着……”话没完,陈母突然咳嗽起来,痰里带着血丝——她前日在船上受了凉,此刻发起高烧。
“阿九哥,求求你,找个地方……”陈母抓住林波的袖口,“我这把老骨头,熬不过冬了。”
林波咬着牙,把襁褓往怀里拢了拢。他想起陈铁生临终前的信:“阿九,若我死,替我护着秀兰和孩子。”可如今,连口热粥都讨不到。
接下来的七,林波带着一家人在九龙半岛“打游击”。
第一日,尖沙咀福来客栈。账房先生斜眼瞅着李秀兰的肚子:“带大肚婆?晦气!房钱加一成!”林波刚要争辩,伙计已将他们推出门:“去去去,别挡生意!”
第二日,旺角同福楼。房东是个穿绸衫的胖子,捏着鼻子嫌他们“一身鱼腥味”:“唐楼里住的都是体面人,你们去后山搭窝棚吧!”后山?林波知道那是乱葬岗,夜里常有野狗啃食尸体。
第三日,深水埗福安里。这里的房子更破,墙皮掉得像癞子头。房东老太太拍着桌子:“五个大活人?我这屋才八平米!睡不下!”林波想掏钱,却被她一把推开:“不是钱的事!你们这些外乡人,带来晦气!”
最难堪的是第七日。他们在油麻地桥洞下避雨,几个本地流民围过来吐口水:“看那孕妇,八成是偷汉子的!那老头,咳得跟鬼似的!”李秀兰攥紧襁褓,眼泪砸在蓝布上:“阿九,要不……我去求求姐妹们……”
“不行!”林波吼道。他想起陈铁生过的话:“革命党人,腰杆不能弯。”可此刻,他的腰杆被饥饿压得直不起来——从昨日到现在,他们只喝了半锅刷锅水。
这期间,他们寻过棺材房,上环太平山街10㎡木屋月租3银元,需预缴半年,陈父典当祖传怀表仅得15银元,付租后就无钱购粮。
在油麻地某唐楼台,8人合租铁丝笼床位,秀兰孕吐时遭包租婆呵斥:“要吐跳海吐!莫污我晒场!”
搬到深水埗“福义兴”控制的草棚,被索要保护费2银元\/月,清廷暗探假装查户口勒索,林波携全家夜遁。
后世历史上的《香港殖民时期住房报告》载:1901年香港人口普查显示,平均每间屋住8.3人,35%家庭睡地板。
不但求一夕安寝不得,而且连一顿温饱都成问题。林波日间码头扛货,日薪只有0.2银元,只能夜间潜水摸蚝烧来充饥;秀兰为水兵洗衣,双手溃烂;陈父街头代写书信,每日只挣五枚铜板;陈母捡菜叶煮粥,因偷捡跑马场草料被英警鞭打后背。
第八日清晨,林波背着陈永年,沿着九龙寨城的围墙走。城寨的寨墙斑驳,爬满青苔,墙根有个卖碗仔翅的摊子,蒸腾的热气里飘来鱼翅的香气——那是他三没闻过的味道。
“九哥,你看!”李秀兰突然拽他袖子。
顺着她的手指,林波抬头——城寨入口的老榕树下,贴着一张红纸黑字的告示。纸角被露水浸得发皱,标题用斗大毛笔字写着:
“九龙寨城招工启事:重盖房屋,需识字有一技之长者,带家属同住,无工钱但有屋檐!”
告示下方列着“技能清单”:木工、裁缝、铁匠……末尾注明“鸦片者、懒汉、无赖勿扰”。
告示栏前,老木匠摸告示厚纸 “无工钱?定是拐子!”,但眼睛却紧盯“以技定职分房”八字;
一位染匠妻搂着饿昏的幼子喃喃道,“有粥棚就协娃撑不过三了”,随即见杂役抬出热气腾腾米粥桶;
铁匠冷笑“老子会打洋枪!也去挖土?”,同时在留心观察守卫腰间短棍旁是否有镣铐;
一个包工头混入煽动“这是骗人修炮台!去我那日结三十文!”见无人理睬暗松口气。
“有屋檐?”陈父凑过去,老花镜滑到鼻尖,“真能住?”
林波的心跳突然快了。他想起陈铁生的木工箱——藏在渔船底层的樟木箱里,有刨子、凿子、墨斗,还有半块没刻完的“振兴中华”木牌。陈铁生过:“这手艺,能换饭吃。”
“阿九哥,咱去试试?”李秀兰的眼睛亮了。
人群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无工钱?骗饶吧?”、“带家属?我家有三个娃呢!”、“鸦片者勿扰?我儿子不抽!”
林波摸了摸怀里的木尺,那是陈父的宝贝,刻着“陈记木作”——这是他们唯一的“凭证”。他深吸一口气,攥紧告示边缘:“走,去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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