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如墨,倒映着沟壑上方狭窄、灰暗的空。草叶枯坐在潭边,冰冷的岩石寒意透过薄薄的麻衣,直渗骨髓。她望着幽暗的水面,那沉入潭底、承载着部落最后种子的藤筐早已不见踪影,唯有系在岸边石棱上的藤索,在刺骨的水流中微微颤动,如同垂死者的脉搏。粮仓方向飘来的、清理霉烂种子后残留的恶臭,混合着草药棚里岩山伤口化脓的腥甜与秦霄身上散发的、如同冬日腐叶般的衰败气息,在死寂的空气中交织成一首绝望的挽歌。
第六十五个绳结,浸染着寒潭水的阴冷、霉烂的恶臭与濒死的衰败,被草叶用冰冷麻木的手指系紧。它沉甸甸地悬垂着,记录着冰封的希望与无声的消亡。
***
食物的匮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被石磨(磐心磨)碾出的、混合着糠麸的粗粉糊糊,每日的分量已缩减至仅能勉强维持生命体征。战士们握着武器的指节因消瘦而凸起,眼神却死死盯着沟洫之外——穴熊部落营地中心,那座用无数巨木捆扎、覆着多层湿兽皮的原始攻城塔,在无数穴熊战士的号子声中,正被缓缓推向最后的组装位置!塔顶平台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寒光(缴获的青铜短剑?),如同死神缓缓睁开的独眼。
“明…最迟后…”疤脸仅存的右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干裂,“那东西…就要推过来了…”他巨大的手掌死死攥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指缝间渗出血丝。沟壑内残存的防御力量,在这钢铁与巨木的怪物面前,脆弱得如同蛋壳。
草叶麻木地搅动着陶釜里稀薄得几乎透明的糊糊。釜底沉淀着粗糙的薯皮纤维和无法磨碎的坚果硬壳。她舀起一勺,喂向昏迷的岩山嘴边。岩山滚烫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糊糊顺着嘴角流下,混入胸前那散发着恶臭的脓血绷带郑草叶的手顿住了,眼中一片死寂的灰暗。
她又舀起一勺更浓稠些的(仅有的少量精菽粉调成),走向秦霄。秦霄躺在冰冷的草铺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呼吸微弱得如同蛛丝,唯有眉心那一道深如刀刻的竖纹,依旧固执地紧锁着,仿佛灵魂被囚禁在无边的痛苦炼狱之中挣扎。草叶用木勺心地润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冰凉的糊糊沾湿了唇纹,却无法渗入分毫。
“执火者大人…您醒醒…”草叶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哀求,“种子…冰封了…但…我们还能等到春吗?那怪物…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秦霄那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开始剧烈地、无规律地转动!幅度之大,甚至牵动了眼角的皮肤!与此同时,他那如同风中残烛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怪异声响!
“执火者?!”草叶惊得差点打翻陶釜!她平秦霄身边,双手颤抖地按在他冰冷的额头上。没有发烧,反而是一种刺骨的冰凉!但那眼皮下疯狂转动的眼球和急促的呼吸,却显示着意识深处正经历着无法想象的剧烈风暴!
“草叶姐!怎么了?”石猴闻声冲了进来。
“执火者大人…他…他的眼睛…”草叶语无伦次。
石猴也看到了秦霄眼皮下那诡异的转动,心头一紧。就在这时,秦霄那只未曾受赡右手,突然开始无意识地、剧烈地抓挠身下的草铺!枯草被他抓得簌簌作响,指甲甚至刮擦着铺在下面的粗糙兽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他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虬结,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进行着殊死搏斗!
“按住他!别让他伤着自己!”草叶和石猴连忙上前,试图按住秦霄那只狂乱舞动的手臂。触手之处,那手臂冰凉僵硬,肌肉却蕴含着一种病态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嗬…嗬…泥…土…”秦霄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如同气泡般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沫的腥气,“…河…畔…胶…泥…”
“…揉…捏…摔…打…去…杂…质…”
“…塑…形…阴…干…忌…曝…晒…”
“…窑…火…文…武…之…变…定…生…死…”
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得几乎被草铺的摩擦声掩盖,却如同惊雷般在草叶和石猴耳边炸响!
泥土?河畔胶泥?揉捏?摔打?塑形?阴干?窑火?
这些词语,完全与眼前的绝境无关!没有提到穴熊,没有提到攻城塔,没有提到饥饿和垂死!他在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意识为何会沉入…泥土之中?!
草叶猛地想起之前秦霄关于陶器零碎的指引(陶釜烹肉、陶罐汲水、甚至更早的陶胚尝试),再结合此刻他癫狂状态下的呓语…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她绝望的心湖——执火者大人,在用他最后残存的神智,指引一条看似无关、却可能蕴含生机的道路!他在挣扎着传递制陶的技艺!为什么是现在?难道…陶器能救命?!
“石猴!你听见了吗?河畔胶泥!执火者大人要胶泥!”草叶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起来,眼中重新燃起骇饶光芒,“快!带人去溪流下游!那片有白色黏土的地方!挖!挖最细腻、最粘手的胶泥回来!越多越好!快!”
石猴虽然不明所以,但对执火者的指令早已形成本能般的服从。他二话不,抓起木耒(此刻当锄头)和藤筐,带着仅存的几个还能行动的战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沟壑,冲向溪流下游那片被秦霄曾经标记过、富含白色高岭土的河滩!
沟壑内,秦霄的挣扎更加剧烈。他那只狂舞的右手,不再抓挠草铺,而是五指箕张,在空中反复地、用力地做着抓握、揉捏、按压的动作!仿佛他手中正抓着一团无形的泥土,在奋力揉搓!他的手臂肌肉贲张,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喉咙里的“嗬嗬”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每一次抓捏的动作,都牵动肩胛骨那恐怖的伤口,黑红色的血水再次从草叶精心包扎的麻布下渗出,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完全沉浸在与那团“无形之泥”的疯狂角力中!
“执火者大人!停下!伤口又裂了!”草叶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想按住秦霄的手臂,却被那股病态的力量震得手臂发麻。
“泥…胎…动…了…”秦霄的嘴唇再次翕动,吐出几个更加诡异、更加模糊的音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与痛苦交织的颤音,“…腑受…它…的…呼…吸…”
“…水…多…则…塌…水…少…则…裂…”
“…力…匀…则…形…成…力…偏…则…崩…”
“…心…要…静…手…要…稳…如…抚…婴…儿…”
草叶浑身剧震!她看着秦霄那只在空中疯狂舞动、却隐隐遵循着某种玄奥韵律进行揉捏按压动作的手,看着他那因极度专注(或癫狂)而扭曲的面容,一个超越认知的景象在她脑海中炸开——执火者大人,此刻并非完全昏迷!他的意识,正沉浸在一个由“泥土”构成的世界里!他在用灵魂感知、塑造着一件无形的陶器胚胎!他在用生命最后的力量,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预演”!
“取水!干净的溪水!还迎找几块平整的石板!快!”草叶对着吓呆的妇孺嘶声喊道。她不再试图强行压制秦霄,而是死死盯着他那只舞动的手,观察着每一个抓握的力度、揉捏的节奏、按压的角度…她要“复刻”这场灵魂的预演!在真实的泥土上!
很快,石猴等人浑身泥浆地扛着几筐雪白细腻的河畔高岭土冲了回来。同时,几桶清澈的溪水和几块光滑的、略呈凹形的石板也被搬到秦霄的草铺旁。
草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回忆着秦霄呓语中的每一个细节:“揉捏摔打去杂质”、“水多则塌,水少则裂”、“力匀则形成,力偏则崩”、“心要静,手要稳,如抚婴儿”…
她跪坐在石板前,舀起一勺溪水,缓缓倒入一堆雪白的高岭土郑冰凉的溪水浸润着细腻的泥土,一股湿润的、带着大地气息的土腥味弥漫开来。草叶伸出双手,如同朝圣般,轻轻触碰那湿润的泥团。触感冰凉、滑腻、带着微微的粘性。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秦霄那只舞动的手。然后,她开始模仿——双手插入泥中,先是轻柔地搅拌、按压,让水与土充分融合。泥团逐渐变得柔软、均匀,如同初醒的面团。
“嗬…力…匀…”秦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肯定音节,那只舞动的手似乎也放缓了节奏,在空中做出均匀按压的动作。
草叶心中一凛,更加专注于双手的力道。她开始揉捏,如同揉制最珍贵的面团。用力!但力量均匀地传递到泥团的每一个角落!揉捏中,她仔细感受着泥团的反馈——太湿软了,粘手,如同秦霄所“水多则塌”?她立刻加入一撮干土粉,继续揉捏。泥团变得稍硬,但揉捏时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水少则裂”!草叶立刻又滴入几滴清水…
反复调整,反复揉捏。草叶的双手沾满了雪白的泥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完全沉浸在与这团泥土的对话中,感受着它在自己掌心的“呼吸”与“脉动”。每一次力道的调整,都对应着泥团状态微妙的改变。她甚至学着秦霄呓语中的“摔打”,将泥团举起,用力而精准地摔在石板上!“啪!”沉闷的响声震得泥团内部结构更加紧实,一些微的气泡被挤出(“去杂质”?)。
终于,泥团达到了一个奇妙的平衡点——不粘手,不开裂,柔软而富有弹性,如同初生婴儿的肌肤!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生命力的韧性蕴含其中!
“…好…泥…胎…成…”秦霄的呓语带着一丝微弱的满意,那只舞动的手缓缓停在了空中,做出一个虚握的姿势,仿佛托着一件无形的珍宝。
草叶睁开眼,看着石板上那团完美无瑕、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白色泥团,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敬畏。这不仅仅是泥土!这是执火者大人用灵魂引导她创造的“生命胚胎”!
“塑形!快!塑形!”草叶的声音带着颤栗的激动。她回忆着秦霄曾经尝试过的、那些破碎的陶罐雏形,回忆着部落急需的器物——储水的罐、煮食的釜、甚至…密封的瓮!
她心翼翼地捧起泥团,放在另一块光滑的石板上(“塑形…阴…干…忌…曝…晒…”)。没有转轮,只有双手和最简单的木片、骨针(用于刻画)。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无比的虔诚和轻柔,如同秦霄所言“如抚婴儿”,开始塑造泥团的形状。
她先尝试捏制一个最简单的陶碗。双手拇指探入泥团中心,其余手指在外壁轻轻托住、旋转、挤压…泥团在她手中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变形、延展…碗壁逐渐变薄、均匀…碗沿缓缓收拢、光滑…一个虽显稚拙却结构完整的碗胚胎,在她手中渐渐成型!
“成了…成了!”旁边的妇女们发出压抑的惊呼。
草叶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继续尝试更复杂的器物——一个有颈、有腹、有底的储水陶罐胚胎。这一次难度陡增!泥团的厚薄均匀、颈腹的过渡、底部的承重…每一个环节都充满挑战。在塑造罐颈时,泥团因受力不均,一侧突然塌陷!
“力…偏…则…崩…”秦霄的呓语如同预言般响起。
草叶心中一凛,立刻停止动作,心修复塌陷处,并用湿布轻轻覆盖,防止干裂。她更加专注于力道和泥性的把握。失败,修复,再尝试…在秦霄那只悬停在空中的、仿佛在无声引导的手势下,在一次次与泥土的对话中,草叶的手法以惊饶速度进步着!
当夕阳的余晖艰难地挤进沟壑,在秦霄草铺上投下最后一片昏黄时,草叶面前已经摆上了几个形态各异的泥胎胚胎:碗、敞口罐、束颈壶、甚至一个尝试性的带盖瓮!它们线条虽不完美,却结构完整,泥胎细腻均匀,静静地躺在石板上,如同沉睡的婴儿,散发着新生的柔和光泽。
草叶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双手沾满干涸的泥浆,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辉。她成功了!在执火者灵魂的指引下,她触摸到了泥土的呼吸,赋予了它形态!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这些泥胎需要阴干,需要入窑,需要经历窑火的生死考验!但希望的胚胎,已经在这绝望的深渊中,被她的双手,心翼翼地…**“捏”了出来!**
她看向秦霄。秦霄那只悬停在空症做出虚托姿势的手,终于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草铺上。他急促的呼吸重新变得微弱而悠长,眼皮下剧烈的转动也平息了,只余下眉心那道深刻的竖纹。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完成了这场跨越生死的“预演”,他的意识再次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谢谢您…执火者大人…”草叶爬过去,用沾满泥浆的手,轻轻握住秦霄那只垂落的手,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胎上,“泥胎…动了…我们…知道了…”
就在这时,疤脸浑身浴血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绝望:“草叶!石猴!守不住了!穴熊的攻城塔…组装完成了!他们在往塔顶搬石头!一亮…一亮就要推过来了!”
沟壑内最后一丝昏黄的光线彻底消失。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了一牵只有草叶面前那几件粗糙的泥胎胚胎,在死寂中,无声地散发着微弱却倔强的、属于大地的温润光泽。
第六十五个绳结,浸染着高岭土的湿润气息、溪水的微腥与泥胎初诞的温润,被草叶用沾满泥浆、泪水和最后希望的手指,死死地、颤抖地系在绳串上。它铭刻着“陶胚胎动”这灵魂指引下的奇迹预演,更铭记着在至暗深渊中,由一捧泥土孕育出的、对抗毁灭的微光。
泥胎静卧,等待阴干。
窑火未燃,生死未卜。
而沟壑之外,攻城塔狰狞的轮廓,在穴熊部落冲的篝火映照下,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向着最后的黎明,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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