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那串脚印前，指尖刚触到泥地上的青苔，就听见身后传来木板摩擦井壁的吱呀声。猛地回头，井口的木板不知何时被完全推开了，黑洞洞的井口像只张开的巨口，正往外涌着腥甜的水汽。
“晚晚！别碰！”奶奶的喊声从屋里传来，她举着半块烧焦的艾草饼冲出来，饼上还插着三根锈铁钉。可我已经看清了脚印的细节——每个脚印的后跟处都有个月牙形的凹痕，跟栓子常穿的那双布鞋鞋底一模一样。
“栓子他……”我喉咙发紧，话没完就被奶奶捂住了嘴。她的手心全是冷汗，指甲掐进我下巴，眼睛死死盯着井口。这时，井底突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哼唱声，像是孩子在唱童谣，调子跑调得厉害，却透着股不出的阴冷：
“红嫁衣，绿青苔，井里的娃娃等娘来……”
歌声越来越清晰，带着水泡泡破裂的咕嘟声。我看见井口边缘渗出的血水顺着青石板往下流，在脚印上晕开暗红色的花纹。奶奶猛地把艾草饼按在我眉心，铁锈味和焦糊味呛得我咳嗽，她趁机把我推进屋，自己则抄起门后的枣木扁担，颤巍巍地走向井台。
“奶奶！”我扒着门缝喊，只见她将扁担横在井口，又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那东西鼓鼓囊囊的，像是个布偶，却在她松手的瞬间掉进井里，溅起一片血花。井底的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铁链疯狂拖拽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挣扎。
直到后晌，奶奶才拖着湿透的裤脚回来。她手里攥着那块油布，上面沾满了墨绿色的青苔，还有几缕湿漉漉的黑发。我注意到她裤腿上有道新鲜的血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开的。
“井里……有什么？”我指着她的伤口问。
奶奶把油布扔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映出布偶烧焦时发出的滋滋声。“是个用脐带和头发缝的人。”她声音沙哑，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旧照片，“这是那女人……秀莲。”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民国时的袄裙，梳着圆髻，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可她手腕上戴着的不是镯子，而是两圈生锈的铁链。奶奶指着照片角落的男人：“这是你曾祖父，他当年为了生儿子，听了算命先生的邪，把秀莲锁在井边‘冲喜’，结果她刚怀上就被他失手推进了井……”
我盯着照片里秀莲手腕的铁链，突然想起昨晚那些从井里伸出的手臂。奶奶继续：“她死时手里攥着块带血的青苔，发誓要让他家断子绝孙。每到血月，她就会找个男娃当‘井生子’，用他们的阳气养她那没出世的孩子……”
灶膛里的布偶已经烧成灰，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烧头发的焦臭味。奶奶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指甲翻过来——那片淡青色的痕迹不知何时又变深了，像朵 tiny 的青苔烙印。
半夜我被尿憋醒，发现奶奶的房间亮着灯。门缝里透出的光线下，她正跪在地上，对着一面裂了缝的铜镜念叨着什么。我悄悄凑近，看见铜镜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井口那张无面女的脸，她的红嫁衣上正爬满蠕动的青苔。
“奶奶……”我吓得后退半步，撞到了门槛。
奶奶猛地回头，手里的桃木梳“哐当”落地。她脸上全是冷汗，铜镜里的无面女突然伸出手，指尖穿透镜面抓住了奶奶的头发。我看见奶奶脖子上的红痕瞬间变得鲜红，像条正在吸血的蜈蚣。
“快！拿艾草饼！”奶奶尖叫着去拽铜镜，我连滚带爬地去拿枕头下的艾草饼，却发现饼已经变成了一团发霉的青苔，里面裹着三根孩的手指骨。
这时，屋外传来王寡妇凄厉的哭喊：“栓子！我的栓子！”我冲出去，只见她跪在井台边，手里举着只沾满血苔的布鞋——正是栓子那双带月牙痕的鞋。井水里浮着一层血红色的苔衣，正随着她的哭声轻轻晃动，像是有人在水下呼吸。
奶奶举着烧红的火钳冲出来时，井台的青石板突然裂开了缝。血红色的苔衣从裂缝里钻出来，缠住了王寡妇的脚踝。我看见她被缓缓拖向井口，嘴里还在喊着栓子的名字，而井里传来秀莲沙哑的笑声：“乖孩子，来给弟弟当枕头……”
“不能让她下去！”奶奶把火钳插进苔衣里，火苗瞬间点燃了整片血苔。可苔衣越烧越旺，反而缠得更紧。我突然想起照片里秀莲手腕的铁链，抓起井边的井绳就往裂缝里塞——绳头刚触到血水，就听见井下传来婴儿的啼哭。
“她在井里生孩子！”奶奶眼睛瞪得滚圆，火钳“当啷”落地。我顺着井绳往下看，只见水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漂浮着无数个用铁链串起来的布偶，每个布偶都穿着红袄，而最深处的石台上，秀莲正坐在一片血苔上，她的无面头颅转向我，双手捧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替我……喂奶……”她的声音带着产后的虚弱，而那些布偶突然一起睁开眼睛，黑洞洞的眼窝里全是青苔。我这才明白，血月诅咒的真相不是找替身，而是她要用活人阳气养那些“井生子”，而我指甲上的青苔烙印，正是她选中的标记。
当村人举着锄头赶来时，王寡妇已经半个身子探进了井口。奶奶疯了似的撕扯苔衣，我抓起斧头砍向井绳——绳断的瞬间，井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喊，像是无数婴儿在同时啼哭。
井水猛地喷涌而出，夹杂着无数胎发和生锈的铁链。我看见秀莲的红嫁衣在水底飘了一下，然后彻底沉入黑暗，她手中的血肉模糊之物却顺着水流漂到井口，那是个用青苔和胎发缠成的球，上面还沾着半枚月牙形的鞋印。
后来村里人用水泥封了井口，可每到月圆之夜，井台周围还是会冒出带血的青苔。奶奶从此离不开艾草，她的脖子上永远留着那道红痕，像条摘不掉的锁链。而我指甲缝里的青苔烙印，在每个血月之夜都会隐隐作痛，提醒我井下那场未完成的生产，和那些等着被喂养的“井生子”。
昨夜我又听见了童谣，从被水泥封死的井口下传来，这次唱得格外清晰：
“红嫁衣，绿青苔，姐姐的指甲喂乖乖……”
我摸了摸指尖的青痕，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又冒出了一丝湿滑的凉意。老宅的槐树下，有片新的青苔正在月光下悄然生长，形状像极了一只婴儿的脚印。
血月再次升起的那晚，我指尖的青苔烙印突然发烫。老宅院里的老槐树不知何时缠满了血红色的藤蔓，藤蔓末端挂着一个个茧状物，茧皮上布满细密的胎发，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奶奶举着浸透艾草汁的麻绳冲出来时，那些茧正发出“咔嚓”的破裂声。我看见茧里钻出的不是蝴蝶，而是巴掌大的人形黑影，它们长着婴儿的身体，却顶着一颗布满青苔的头颅，眼睛是两个黑洞，正齐齐望向我指尖的烙印。
“是井生子！”奶奶的麻绳抽到藤蔓上，迸出墨绿色的汁液，“秀莲在用槐树根做产床，她要借你的血破茧！”
黑影们扑扇着薄膜似的翅膀飞过来，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我闻到它们身上有股熟悉的腐臭味——和井里的血水一个味道。奶奶把艾草绳缠在我手腕上，绳结刚打好，那些黑影就撞在绳圈上，化作一滩绿脓掉在地上。
藤蔓越缠越紧，老槐树的树干上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在树皮上勾勒出模糊的人脸。奶奶撬开树下的石板，挖出个上了锁的铁盒：“这是你曾祖父临死前埋的，他里面有破解诅咒的方法……”
铁盒里只有本血书和半枚断齿。血书里记载着曾祖父当年的罪孽——他为了生儿子，不仅锁死秀莲，还在她怀孕时用狗血淋身，导致她投井时怀着的胎儿怨气冲。而那半枚断齿，正是秀莲投井时咬掉他的。
“要终结诅咒，得用施咒者的血脉祭井。”奶奶的手指划过血书最后一行，“你曾祖父，每年血月让一个男丁祭井，就能保后代平安……可李大爷和栓子……”
她的话音未落，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藤蔓上的茧全部裂开，密密麻麻的井生子扑向我们。我看见最前面的黑影手里攥着栓子的布鞋，鞋帮上还沾着井底的青苔。
奶奶把艾草绳系在我和她腰间，拖着我冲向井口。被水泥封死的井口周围已长出人形的血苔，苔衣上嵌着无数枚指甲——都是曾经被选中的人留下的。
“秀莲要的不是替身，是血脉延续！”奶奶用斧头劈开水泥，井下立刻涌出带着胎发的血水，“她要你的手指做引，让井生子认祖归宗！”
话音刚落，我的右手无名指突然剧痛，青苔烙印像活物般钻进皮肉。我看见井下升起一座血苔祭坛，秀莲的无面身影跪在坛上，她的双手正对着井口做出接物的姿势，而祭坛周围插满了锈铁链，每条链上都挂着风干的婴儿尸体。
“不能给她！”奶奶抓起铁盒里的断齿塞进我嘴里，“用曾祖父的牙血破咒！”
断齿的血腥味刚蔓延开，井下就传来秀莲的尖啸。井生子们撞在艾草绳上，化作绿雾裹住我的手腕。我感觉无名指的骨头在发烫，青苔正顺着血管往上爬。
在青苔即将爬满手肘时，我抓起奶奶腰间的剪刀。剪刀尖刚碰到手指，就听见老槐树发出一声悲鸣——藤蔓上的井生子们同时爆裂，化作墨绿色的雨落满庭院。
“快！”奶奶推我跪在井口，我的无名指“噗”地掉在血苔祭坛上。与此同时，井下传来铁链断裂的巨响，秀莲的红嫁衣碎片裹着无数胎发冲出井口，在空中凝成一股血雾，雾中浮现出无数张婴儿的脸，它们张大嘴想要吞噬我的断指。
就在这时，奶奶突然跳进井里。她脖子上的红痕发出红光，将整口井染成血色：“我替你当祭品！你曾祖父欠她的，我来还！”
血雾瞬间包裹了她，我听见铁链重新缠绕的声响，还有秀莲凄厉的哭喊。当血雾散去时，井口浮起一口用老槐木做的棺材，棺材盖缝里渗出墨绿色的汁液，棺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婴儿手印。
村里人最终把槐木棺材埋在老槐树下。从那以后，血月之夜再也没听过井下的童谣。奶奶的房间一直空着，桌上放着她没织完的艾草绳，绳结里还夹着几根她的白发。
我指尖的伤口早已愈合，却留下一个月牙形的凹痕，和栓子的鞋底印一模一样。每当阴雨，凹痕里就会渗出微弱的青苔味，像是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呼吸。
今年春，老槐树下长出棵新苗，苗叶是罕见的血红色，每片叶子上都然形成了一个“子”字。我知道，秀莲的诅咒并未完全消散，她只是换了种方式留在这片土地上，用槐树根汲取着曾祖父血脉里的阳气，等待着下一个血月，或者下一个指尖带有月牙痕的人。
昨夜我又梦见那口古井，井水清澈见底，却在水底映出我现在的脸。而在我倒影的眉心，有片极的青苔正在悄然生长，形状像极了秀莲当年戴过的红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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