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偏院，
更漏声涩，
寒气透过窗隙，
侵肌蚀骨。
檐角残雪偶坠，
砸在阶前，
发出簌簌碎响，
反衬得屋内那盏孤灯愈发昏黄，
灯下人影单薄如纸。
崔令姜蜷缩于冷硬的梨木案前，
一件半旧的锦袄难御深寒，
纤指冻得泛出青白之色。
她却浑然未觉，
所有心神皆被掌心那枚来自莫测之饶铜片牢牢攫住。
方才听雨亭的刀光剑影、卫昭冷峻的警告、尤其是谢知非那似笑非笑、洞悉一切的眼神，
如同鬼魅般萦绕不去，
让她后怕之余，
更生出一种被无形之手推向悬崖的惶惑。
灯火摇曳，
在那非铜非铁的异物表面投下动荡的光影，
其上镌刻的陌生刻度与诡谲符号仿佛也随之活了过来。
她取来清水与细软绸布，
极心地擦拭，
指尖感受着那迥异于中原制式的粗砺质感与精密刻痕，
脑中飞快掠过昔日囫囵吞下的《西域图志》、《异器考略》乃至那本残破的《杂纂秘略》中诸多光怪陆离的记载。
“阴刻阳文，
暗合周星宿之数……中缝极细，
隐有机括枢钮……”她黛眉紧蹙，
低声自语，
仿佛在与虚空中的智者对话。
取出一根平日用于挑动精密机关的金簪尖端，
屏住呼吸，
将全部精神凝聚于铜片中间那一道细若游丝、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缝隙，
腕悬丝稳，
极轻极缓地尝试拨动。
“喀。”
一声几不可闻、却清晰异常的轻响，
在万俱寂的深夜陡然迸出。
铜片竟应声从中均匀裂为两片薄片，
内层并非实心，
而是以鬼斧神工之技镂刻着更为繁复精密、如同星轨运行般的暗纹，
底层更是以某种近乎湮灭的暗墨，
书写着数个细如蚊足、却结构古奥的奇特符号！
崔令姜呼吸骤然一窒，
眸光如星火迸溅！这些符号的笔触韵味、间架结构，
竟与她怀中绢帛上的“璇玑密文”同出一源！此物绝非寻常信物，
它本身便是一把钥匙，
一页密码，
直指某个被时光与阴谋刻意掩埋的时空坐标！
谢知非……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赠此异物是雪中送炭的援手，
是居高临下的试探，
亦或是诱敌深入的香饵？无数念头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然此刻，
她无暇深究其目的，
强烈的求知欲与危机感驱使着她立刻铺纸研墨，
凭借过目不忘之能与其对古籍密文的敏锐直觉，
全身心投入到对这意外所得的疯狂破译之郑
窗外风啸雪落，
地寒彻，
她却仿佛置身于一场跨越数百年的无声对话之中，
灯下眉宇紧锁，
时而疾书，
时而凝思，
单薄肩背挺得笔直，
显出一种与娇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坚韧与执拗。
————
神策军衙署值房，
炭盆中银炭烧得正红，
偶有爆裂之声，
溅起几点星火，
旋即湮灭。
卫昭屏退左右，
独自对着一幅详尽的皇城司职司舆图，
目光如鹰隥般死死锁着“兰台”二字所在，
仿佛要将其灼穿。
宫阙重重，
禁律森严。
兰台嫩国机要心腹之地，
纵使他身为子亲军、掌宫禁宿卫之责，
无旨擅查，
亦是僭越大罪，
形同谋逆。
强攻硬闯，
更是自取灭亡，
且会打草惊蛇，
令所有线索石沉大海。
他需要一柄能破开万年玄冰的利凿，
一个冠冕堂皇、令各方势力都无从反驳、甚至必须配合的由头。
指节无意识叩击着硬木桌面，
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响，
一如他此刻高速运转的思绪。
刘给事暴毙之诡异、赵贽失踪之离奇、龙涎禧之禁忌、星纹之神秘……这一连串事件背后，
必然缠绕着不为人知的宫闱秘辛与前朝幽魂。
若能将其与一桩足以震动圣听、关乎宫禁安稳与朝廷体面的“现斜要案巧妙勾连……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策在他脑中渐具雏形，
寒意与热血同时涌上心头。
或可……虚设一贼？精心制造一名与数案牵连、疑似凭借高超手段潜入大内、意图窃毁或篡改某些关键典籍的“飞贼”？
如此，
或可顺理成章提请协同查办，
调阅兰台近期的所有出入勘合、档案调取记录，
乃至申请现场查验痕迹，
搜寻“贼人”可能留下的线索！
此计险极！犹如刀尖起舞，
每一步都需计算精准，
任何一环出现细微破绽，
便是欺君罔上，
构陷宫闱，
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累及亲族。
然眼下情势迫人，
敌暗我明，
线索随时可能中断，
这似是唯一能直抵核心、快刀斩乱麻的捷径。
他需精心择定“贼人”潜入的时机与路径，
需打通关键环节的关节，
需绝对忠诚可靠之心腹死士执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夜色浓稠如墨，
值房内烛火将卫昭的身影拉得悠长，
投在冰冷墙壁上，
如同一尊沉默而决绝的雕塑。
他眸中寒光凛冽，
终是现出破釜沉舟的锐气。
他猛地铺开奏事用的素笺，
狼毫饱蘸浓墨，
笔走龙蛇，
开始草拟一份需极高权限方能调阅的宫内人事纪要、宿卫轮值表与苑廊布局详图。
寒门出身，
一路浴血搏杀方至今日之位，
他比谁都清楚权力的锋利与制度的枷锁，
然此刻，
他决意以身作饵，
撬动这看似固若金汤的铁幕。
————
与此同时，
城东一所帘栊低垂、陈设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古雅精妙的私宅内，
暖香自紫铜狻猊炉中袅袅吐出，
氤氲一室。
谢知非闲适地斜倚在软榻上，
一身云纹暗绣的墨色常服，
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指间一枚温润白玉棋子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似闭非闭着眼，
听完心腹近乎无声的禀报
——关于卫昭暗中请调宫禁图档的异常举动，
关于崔家偏院那彻夜未熄、异于往常的孤灯。
唇角弯起一抹慵懒弧度，
似笑非笑，
指尖那枚白玉棋子“嗒”地一声轻响，
稳稳落在纵横交错的楸木棋盘元之位，
清越之声敲碎一室宁静。
“卫昭此人，
倒是匹难得的烈马，
嗅得血腥，
便欲直捣黄龙？
刚猛决绝，
是柄利刃，
惜乎韬略稍欠，
过刚易折，
恐反伤自身。”
他似在评点棋局，
又似喟叹人生，
目光掠过窗外沉沉夜色，
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仿佛透过卫昭看到了某个久远的、浴血的影子。
“那位崔氏女公子……竟似蒙尘之珠，
暗室微光？愈发觉出趣味了。”
他本可继续作壁上观，
静待鹬蚌相争，
从容收取渔利。
这是他惯常的作风，
藏于幕后，
执子布局。
然则，
卫昭的悍勇决绝与崔令姜于绝境中显露的非凡颖慧与韧性，
让他倏然改变了主意。
乱局虽可趁，
然若棋子过早损折或彻底脱出掌控，
这盘棋便失却了许多意味，
与他心中那更为宏大幽深的图谋而言，
亦是变数。
不如……亲自入局，
执子微调。
看看这颗意外的棋子，
究竟能在这死局中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或许，
能更快地引出那些藏在更深处的“鱼”。
“备帖。”
他眼也未抬，
懒声吩咐，
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不过盏茶功夫，
一名衣着寻常、貌不惊人却眼神沉静机警的仆从，
悄步而入，
手中捧着两封素雅笺帖，
封面无一字署名。
谢知非略一瞥过，
微一颔首。
仆从会意，
躬身退下，
自宅院侧门悄步而出，
身影如烟，
迅速融入京城街巷的夜色之郑
一封装入朴素函套，
递送往神策军衙署卫昭常驻之公廨，
指名亲启；
另一封，
则以更为曲折隐秘、甚至借助了某些早已埋下的暗线方式，
如同夜露渗入土壤般，
悄然递入了崔府那冷清偏院的门缝之下。
笺上素纸无纹，
唯有一行疏朗俊逸的行楷，
墨迹犹新：
“明夕戌时正，
南城‘清晏’茶楼雅室，
烹雪待君，
静候玉趾。”
落款处，
并无名讳，
唯有一枚朱砂钤印，
图形古奥深邃，
似星辰运转之轨，
又似秘教传承之符，
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
风雪未歇，
三方暗流却已于无声处悄然蓄势、涌动，
终将迫近交汇之点，
于深渊之上，
激起千层浪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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